第八章(第2/3页)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充满不解。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你不了解吗?”我语气尖锐地说,“用你的眼睛看看,伊莎贝拉,你觉得生命是什么样子?如果你每天早上醒来就像个婴儿一样,等人把你洗干净、帮你穿上衣服,把你像一袋木炭般拖来拖去。作为一个动弹不得、残缺、没有用处的废物,躺在阳光下无事可做,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期待、可以保有希望……如果我是坏掉的椅子或桌子,他们会把我丢进垃圾堆,只不过因为我是个人,他们就帮我穿上文明的衣服,用毯子盖住最糟糕的残废部分,然后把我放在这里晒太阳!”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困惑与疑问。那是第一次,至少我这么觉得,她的眼神没有穿透我,而是盯着我看。她的双眼专注在我身上。即便这样看着我,她还是什么都无法理解——除了外表,什么都不理解。

她说:“但无论如何,你是在阳光下啊……你活着。那时候你有可能就这么没命了……”

“非常有可能。但你还不懂吗?我多么希望上天那时就让我死了算了。”

不,她不懂。对她而言,我像是在说外国话。她几近胆怯地说:“你是不是……总是全身非常疼痛?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我有时候很多地方都会痛,但是,伊莎贝拉,不是因为那个原因。你不懂吗?我没有活下去的目标。”

“我知道我很笨,可是……人活着一定要有什么目标吗?为什么不能就只是活着?”

她的天真单纯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接着,正当我要在躺椅上转身——或者说试着转身——的时候,因为动作不灵巧,使得一罐标示为阿司匹林的小瓶子从我本来放着的地方掉到草地上,瓶盖也跟着脱落,里面的小药锭在草坪上散了一地。

我几乎尖叫出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很不自然地大叫:“别把它们弄丢了……喔,快把它们捡起来……快找……别弄不见了!”

伊莎贝拉弯下身,快手快脚地捡起那些药。我一转头,看到特雷莎正穿过落地窗走来。我压低声音叫喊,几乎像在抽泣。“特雷莎来了……”

然后,出我意料之外的是,伊莎贝拉做了一件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做的事。

她动作快速,但不慌不忙地松开围在洋装领口的染色围巾,然后一抛,围巾落在草地上,盖住散了一地的药锭。同时,她以平静的对话语气说:“……你知道,等鲁珀特回家以后,一切都会很不一样。”

你绝对会相信我们正在聊天。

特雷莎走过来问我们,“你们两个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说了一个蛮复杂的饮料。特雷莎准备回屋里去时,她弯下腰仿佛想把围巾捡起来。伊莎贝拉不慌不忙地说:“放着吧,诺里斯太太。有草地的衬托让围巾的颜色看起来很漂亮。”

特雷莎淡淡一笑,然后穿过落地窗回屋里去了。留下我盯着伊莎贝拉看。

“亲爱的孩子,”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有点羞怯地看着我。

“我以为,”她说,“你不想让她看到那些药……”

“你想的没错。”我冷冷地说。

在我康复初期便拟了个计划。我已预见自己未来全然无助、需要依赖别人的状态,我需要一个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出路。

他们帮我注射吗啡止痛时,我没办法做什么,然而一旦安眠药取代了吗啡,我的机会就来了。一开始我暗自咒骂,因为他们给我水合氯醛[1]的药剂。但之后,当我搬去与罗伯特和特雷莎同住,就比较不需要医疗护理,于是医生开了安眠药给我,我想应该是速可眠,也有可能是阿米妥[2]。

总之,他们让我渐渐试着不用依赖药物,但还是会留几颗,让我在睡不着的时候服用。慢慢地我累积了一些数量。我继续抱怨失眠,于是他们开了新药给我。我睁大双眼,撑过了痛苦的慢慢长夜,想到要离去的大门又打开了一点,便让我多了点力量。一段时间下来,我累积的药量已经足够我达到目的了。

随着我计划的进展,这个需要的急迫性降低了。我愿意再等一会儿,可是我不打算永远等下去。

在这痛苦的几分钟内,我眼看我的计划遭到破坏、受到妨碍,有可能全都毁了。伊莎贝拉的机智拯救了我,避免了那场灾难。她把药锭捡起来,装进瓶子里,然后把瓶子递给我。

我将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伊莎贝拉。”我说,口气充满感情。

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好奇或是焦虑。她机灵到了解我不安的情绪,并解救了我。我在心里默默为之前觉得她是个白痴而道歉。她一点也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