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玛丽的太阳(第4/8页)

“愿主收留我们,阿门!”杜春晓急匆匆自头至胸画了个十字,对方却不急不缓,放下木箱,道:“我们这里已经在举办葬礼了。”

是男人的嗓音。

确切地讲,是少年的嗓音。

夏冰用力牵住绳子,裹尸毯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连绵不断的擦痕。少年看到那长条灰毯包住的东西,似是猜到了内容,不由得后退两步,抱着箱子转身小跑,穿过小径进了礼拜堂。那石径路两边的矮冬青已被雪盖住,不见本色,冬青后头那一片更是残枝败叶,稀稀拉拉竖在那里,依稀可辨是类似月季的植物。

杜春晓见那少年跑了,只得牵住另一头绳子,与夏冰一道拖着死人前行。行至礼拜堂门口,已是气喘如牛,白雾喷得满头满脸,头发丝上、眉毛上沾满细密冰霜。因门槛有些过高,两人已无力将尸体抬起,只得愁容满面地看着里边的情形。

那位开门的少年已立在一具面蒙白布的尸首旁边摆花,动作又急又快,好似要将死人用干花埋起来,空气中弥漫玫瑰的冷香。另有十个同样着黑袍的孩子,铰了干净的锅盖发,正在一旁吟唱圣歌,声音细细小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弹奏风琴的神父神色黯然,每每按下琴键便自指间掉出带“噗”声的伤感音节。

神父对两位不速之客略点一点头,继续他的演奏,少年们也似乎未受半分惊扰,依旧神情严肃地唱歌,喉咙又干又哑,一听就知是没吃饱饭。杜春晓与夏冰只得等他们唱完,走过冗长的仪式,洒圣水,在告别礼上大呼:“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堂!”

做完一切,由神父领路,那灰眼珠少年手捧一簇艳红干花跟在后头,其余十位少年将铁床连同尸体抬出礼拜堂,却被另一具死尸挡住。神父略为犹豫了一下,整个送葬队伍停了下来,气氛登时变得尴尬起来。夏冰只得满面通红地将自带的死人往旁边挪了挪,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这些教徒眼里已没了他们与尸体,直至将尸体不装棺木便埋进钟楼后头的坟地。那里插有几十个木制十字架,每个上面都只简单刻了一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要为难死者,戏弄他们的真实身份。

“两位来这里是?”庄士顿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总算搭理了杜春晓。

“想请天主收留这位死者,让她早日进入天堂。”杜春晓倒也没有造次,说得极为礼貌。

庄士顿脸上浮过一丝苦笑:“不知道死者是否是天主教徒,适合举办天主教的殡葬仪式吗?”

“我们会付钱,请神父把她好好安葬。另外,我们还想在这里住三天,等下一班火车来的时候再离开。可以吗?”夏冰实在不想说谎,只好引开话题,请求留宿。

“你们……最好还是找一家客栈,我这里不方便。”庄士顿看杜春晓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儿为难的端倪,反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关爱。

“我们也想,但钱不够。”

的确,夏冰将一半钱放在大衣内袋的皮夹子里,另一半却藏在皮箱底部的夹层里,原是为怕被偷钱包而降低风险,却不料因此失了大半财物。再要住客栈,对他们来讲实在是有些奢侈了。所幸托杜春晓的福,他已经深谙“占人便宜必须厚起脸皮”这一处世秘诀了。

所以那抱着干玫瑰现身的少年若望领他们搬进所谓的客房时,也没有丝毫亲切可言,对付“无耻”之徒,自然不必那么客气。夏冰只能硬着头皮不吭不响,杜春晓却像是嫌还不够过分,竟拉住那少年不放,一个劲儿问他:“怎么来这里当教徒的?”“家里原是哪儿的?”“父母里头哪一个是俄国人,哪一个是中国人?”“原名叫什么可曾记得?”

“叫天宝,是你的亲儿,你忘记了?”

若望只给杜春晓一个背影,冷冷回道。

3

杜春晓与夏冰入住的是钟楼后边一间红砖砌造的希腊十字平顶式两层楼,每层六个房间,一楼每间住两个少年,因玛弟亚去世,房内如今只留若望一人。二楼是图书室与庄士顿的卧房,剩下四个房间,已拨出最西边的一间给杜春晓与夏冰来住。天寒地冻,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小炉子以供烘烤衣裳和取暖。只可恨炭价太贵,教堂舍不得这笔花销,所以除了体弱多病的多默睡觉的时候还用炭火取暖,其余的人一律每日都要想方设法扛过漫漫冬夜。

若望那句“是你的亲生儿子”已将杜春晓轰得七荤八素,所以那一夜她脚踏汤婆子,炉子里点上枯柴生火也不顶用。夏冰更是咬牙切齿,将一双冰硬的脚紧紧缠在杜春晓的大腿里侧,他们便是如此互相折磨,互相取暖。

“你说,那孩子怎么就说得那么肯定,讲你是他的母亲?天宝,亲儿,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顺口编出来的!”他话虽问得急切,腿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的迹象,仍是树藤交缠,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