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节制的幽冥赌坊(第3/13页)

周边遂发出长长的叹息声,那俄国汉子笑呵呵地俯身向前,欲将筹码抱过来,一面抱一面用生硬的中国话嚷道:“今天运气好!可以回去再买十个女人和两匹马了!”看情形是想见好就收,要兑钱出场。

孰料笑意还未从脸上褪尽,他便觉身体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推压,整个人顺势倒在牌桌上,面孔埋进了筹码堆里。待回过神来,才看见两个面无表情的男子,穿与荷官不同颜色的背心,他们将他按在桌上,让他两只珠光宝气的手直挺挺摊在吊灯下,连指缝都照得煞白。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那汉子号叫起来,虽人高马大,却怎么也挣不脱。

“啧啧啧……”妇人皱着眉头站起身,全场鸦雀无声,都直愣愣盯住出了动静的那桌,“这里开了三十来年,什么样的阵势没遇过?什么样的老千没见过呢?”

话毕,她撩起对方毛皮丰厚的袖口,内侧果然粘了一圈纸牌,周围遂发出一阵嘘声。

妇人摇头起身,原本显得单薄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似背后有某只手撑住了她,令她威严起来:“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可是来给赌坊丢脸的?”

俄国汉子只得眼睁睁看着两名打手将铁钉对住他的手背,用一把锃亮的精钢锤子“嗵嗵”砸了两下,力道精准,正让他两只手牢牢钉在台面子上。血流得不多,却足以令出千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叫。

周遭虽然仍是静得可怕,从地狱里爬出的呼吸声反而粗重了,那赌场好似先前未开过锋的刀刃,舔了血之后涌起了一股残忍的兴奋。尤其是他们将俄国汉子手上的戒指一一拔下的辰光,他痛得“呜呜”哭了起来,那上百个急促的呼吸因蘸了泪水而愈发坚硬。

妇人将俄国汉子的戒指放在掌心拨了几下,随即丢在地上,笑道:“果然是玻璃的,欠赌坊的钱你可怎么还呢?”

“饶……饶命啊啊啊……”对方已吓得号啕起来,鼻涕粘在毛领子上,嘴巴因剧烈的吐纳而显得又肿又黑。

“我必然是要饶过你命的。”妇人脸上绽放狼一般的魅艳,“若不留着你的命,你可怎么把诈到手的五千块翻十倍还我呢?老规矩了,不会不懂吧?”

这一句,等于已将那老千掏心割肺了,唬得他连“救命”二字都说不出口。

“若还不出,该怎么办呢?”杜春晓冷不丁开腔了。

妇人瞟了杜春晓一眼,神色突然阴沉下来,整个赌坊随之也变得乌压压,她一字一句道:“潘小月想追的债,没人敢还不出。”

“你放过他吧。”杜春晓也站起来,夏冰方发现她们居然个头一般高,连眉宇间的霸道与沉着都极其相似。

“放过他,谁还我钱?”

“我。”杜春晓笑容满面,“我来还。”

2

扎肉揭掉脸上的一层皮,内里真实的毛孔才得以畅快呼吸。风里裹带的雪子刺在皮肉上,冰硬的疼。扎肉有鲜明的黄皮肤和一头白发,但五官很年轻,眼神朝气蓬勃的,耳垂微卷,人中直长,系菩萨的面相。他坐在一家面摊上,用肿得像馒头的两只手端起汤面大口吮吸,发出的声音像食物在他嘴里唱《闹春花》。面碗很烫,在寒夜里冒出乳白的蒸汽,它们化自碗边上、锅盖缝里,伸出一只妖手,召唤饥肠辘辘的过客。

然而杜春晓跟前的面碗却是满的,自抽烟成为她进食的一种方式开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动她的肠胃,但扎肉乐观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吃得下的人往往对未来比较乐观,哪怕两只手都被钢钉斩伤筋骨,痛过嚎过之后,便照样端起碗来。

扎肉之所以被唤作“扎肉”,皆因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如一块被捆了稻草绳的红烧肉,又胃口惊人,吃多少都不见饱,这在富贵人家是喜事,扎肉胎没投准,偏偏生在穷苦人家,为一块葱油饼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头。爹娘看他们斗得狠了,便要挑出一个杀鸡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于是扎肉动不动便被他爹腊月天丢进河里,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树上打。春秋季还好些,到了夏天,榆树叶密密麻麻长出一个绿盖,却怎么也遮不住毒日头,挨一鞭洒层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扎肉离开那天,正值青云镇家家户户迎蚕吐丝,大家都无暇分身顾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裤档里头的六个大洋,远走高飞。

从此扎肉的食量越来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钱,所以他获取钱财的手段也日渐高明。扎肉在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尝到饱的滋味,那是他在一个珠宝老板的院子里扮鬼吓到他们鸡犬不宁,又冒充高僧入内成功“驱鬼”,拿到一大笔钱。他用所谓的“灵符”烧得满院子烟熏火燎,盖过了嘴里冒出的胃液酸气。之后扎肉头一次去广源楼吃了一顿大餐,醉酒当歌,次日醒来时嘴边还有五粮液与宫爆鸡丁混浊的余味。扎肉由此找准方向,干起了骗子的营生。因有些买卖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东游西荡,没有固定居所。他脑子活络,脸蛋生得也忠厚,极易让人信服,所以至今只被抓到过两次,系在诈一个纨绔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烟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懒散的女人揪出,原以为要被拉去见官,或吃些别的苦头,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动了两下食指,道:“老乡呀,既赚了这一大笔,也该分些给我不是?”扎肉理所当然逃过一劫。第二次被抓是这回扮成俄国富商在赌场诓财,孰料又碰上那个叫杜春晓的女人。然而不管与她的际遇是福是祸,她都是扎肉人生中第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