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四章(第2/3页)

他穿着一条老旧的格子裤,过于肥大宽松,就像小丑穿的裤子,裤脚还用绳子系了起来。再往上看,可以看出他在血污之下穿了一件针织条纹套头衫,里面是一件海军套衫。一件散发恶臭的格子夹克衫因为沾满污垢,已经开始发硬了,纽扣没有扣着,左前襟敞开。达格利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衣服撩起来,留心只触碰布料的最边角,看到在衣服底下的地毯上有道两厘米左右的血迹,右侧比左侧颜色更深。他凑得更近,觉得自己能看到夹克衫的口袋上大概也有这么大的一块血迹,但是夹克衫太脏了,他也没法确定是不是血污。尽管如此,地毯上的血迹已经是明确无误的了。哈利倒下之前,凶器上肯定有一滴或者更多的血流下来或者溅了出来,当尸体被拽到墙边的时候,血滴也因此被涂抹在地毯上。但是这会是谁的血?如果事后证明这是哈利的血,这个发现的意义就不大。但假设这是博洛尼的血,意味着什么?达格利什对法医的姗姗来迟感到不耐烦,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指望得到答案,反正不能马上得到。两个受害者的血液在尸检时都会被提取抽样,但是至少要等三天,他才有可能收到分析结果。

他不确定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让他首先来到哈利·麦克身边。但是当下他又小心地穿过地毯,来到床边,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向博洛尼的尸体。即使是在他15岁站在他已经过世的母亲的床边时,他都没有想到过“再见”这二字,更别提说出来了。你不可能跟已经不在了的人说话。他想:我们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变得庸俗,但这个就不行。尽管对于他那有些过度敏感的嗅觉而言,僵硬丑陋的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腐烂初期的那种酸甜的臭味,但是它依然有一种无法剥夺的尊严感,因为这曾经也是个人。

但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种伪造的人性很快也就会消失殆尽。早在病理学家处理好现场、把头颅包裹起来之前,在双手被封存到塑料袋子里之前,甚至是基纳斯顿医生使用解剖刀之前,这具尸体就已经成了一件展品,尽管比别的展品更重要、更笨重也更难以保存,但是这依然是一项展品,被贴上了标签、登记在案、失去了人性,只能唤起人们的兴趣、好奇心或者厌恶。但又不仅如此。他想:我认识这个人,虽然不熟,但我认识他,我喜欢他。所以除了以一个警察的身份进行审视,他还应该得到我更多的关注。

他的头朝向门的方向,离床45度,鞋子碰到了床边。他的左手被甩了出来,右手离身体更近。床上铺了一条光洁的方形手工编织羊毛毯。看起来,博洛尼倒下的时候紧紧地抓着它,把它从床上半扯了下来,致使毯子在他身体右侧团成一堆。一把打开的剃刀放在毯子上,刀锋上沾满了厚厚的血块,离他的右手只有几英尺。那么多的细节同时呈现在达格利什的脑海里,实在是不同寻常。左脚的鞋跟和鞋底之间看起来沾了一层薄薄的泥土;凝结的血块让上好的浅黄色羊绒毛衣变得僵硬;半张开的嘴巴呈现出了介于微笑和嘲笑之间的龇牙咧嘴的口形;死气沉沉的双眼似乎在他眼前渐渐缩回到眼窝里;长着修长苍白手指的左手弯曲,好像女孩子的手一般纤弱;右手手掌满是血污。尽管如此,整个画面都让他觉得不对劲,他知道是为什么。博洛尼不可能一边用右手拿着剃刀,一边在摔倒的时候紧紧抓住毯子。但是如果他先扔掉了剃刀,那为什么刀子还会落在毯子上面,又离他的手那么近,好像是从张开的手指中自然滑落的呢?而且,为什么手掌里会有这么多的血块,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用手把它举起来,压在了喉咙处的血口子上?如果是博洛尼本人使用的剃刀,那么抓着剃刀的手掌明显不应该沾上那么多的血。

他注意到身边的细微动静,转过头,看到凯特·米斯金督察正在望着他,而非看着尸体。她迅速地转移了视线,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不安地觉察到了一种严肃的、几乎是母性的关心。他粗声粗气地问:“怎么样,督察?”

“看起来很明显,总警司,先是谋杀,然后自杀。典型的由自己造成的伤口——三道刀口,两道犹豫不决,第三道直接割断了气管。”

她补充道:“这都可以当作法医学教材里面的插图了。”

他说:“看出这些明显的事实并不难。但是不应该那么快就相信一切。我想让你去通知他的家人。地址是坎普顿小丘广场62号。他有一位妻子和一位老母亲,厄休拉·博洛尼夫人。还有一个女管家。你自己去判断谁的承受能力最强。带着一个警员和你一起去。消息传开之后,他们可能会被纠缠,所以需要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