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一章(第3/6页)

这声音和他预想当中的一样,带有一丝上流社会的傲慢,而说话者本人常常无法察觉这点。这种声音似乎是故意而为,想要控制音调里的颤抖,她既调整了呼吸,又积蓄了能量,才能保持这种调整好的节奏。尽管如此,这声音依然十分动听。她笔直、僵硬地坐在他对面,使他得以注意到她的椅子是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扶手上有一个按钮,她想要起身的时候,椅子可以协助着升高。这种现代化的功能是这个塞满18世纪风格家具的房间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屋里有两把放着绣花坐垫的椅子、一张折叠式桌子、一张办公桌,每件家具都很好地展示了特定年代的风格,并且经过精心的摆放。如果她想要费力走到门边时,这样放置的家具就为她提供了一系列的支撑。如此一来,整个房间看上去更像是一家古董店,只是所有的宝贝都放在了不恰当的地方。这是个老女人的房间,蜂蜡和折叠桌上的一碗百花香料带来了淡淡夏日芳香,但在它们的掩饰之下,他敏锐的鼻子还是嗅到了一丝老年人的酸腐味道。他们的目光相遇,互相看着对方。她的眼睛依然大而有神,双眼间距适中,有着厚厚的眼睑。这一定曾是她的美丽所在,尽管现在已经开始凹陷,他仍然能看到其中智慧的闪光。她的皮肤干裂,下巴和高高凸起的颧骨之间爬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有两只手曾经捧着这脆弱的肌肤使劲往上推,因此他吃惊地感到了某种预兆,像是接下去这皮肤就会被推开,露出底下闪着反光的头骨似的。紧靠在脸部两侧的耳垂非常肥大,看起来就像不正常的赘生物。年轻的时候,她也许会梳一种能遮住它们的发型。她的脸上没化妆,头发被紧紧拢到脑后,团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因此这张脸看上去赤裸裸的,缺少动感。她穿着黑色的裤子,上身是灰色羊毛束腰的单衣,扣子一路系到了下巴上,袖口也系得很紧。她的脚上穿着阔口黑色条纹的鞋子,由于一动不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钉在了地毯上。她椅子右边的圆桌上放了一本平装书,达格利什注意到那是菲利普·拉金的《应要求而写》。她伸出手,放在书上,然后说道:“拉金先生在书里写道,一首诗的灵感与具体的诗句总是同时生成。你同意这个说法吗,总警司?”

“是的,厄休拉夫人,我想我是赞同的。一首诗由诗句而开始,而不是由一个想法而诞生。”

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对这个问题的惊讶。他知道震惊、悲痛与心理创伤会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不同的个体,所以,如果这种古怪的开场能够对她有所帮助,他会藏好自己的不耐烦。她说:“同时当一位诗人和一名图书馆管理员尽管会有些不寻常,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也很合适。然而,如果既是一个诗人又是一名警察,在我看来就有些古怪了,甚至可以说是有悖常理。”

达格利什说:“那您是觉得诗歌对于刑侦工作有害,还是刑侦工作对写诗不利呢?”

“哦,当然是后者了。如果灵感突然袭击——不,用袭击这个词并不恰当——如果在你办案过程当中灵感突然造访该怎么办?尽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的艺术灵感最近这些年似乎很少到访,总警司。”她又充满讥讽地补充道,“这可真是我们极大的损失。”

达格利什说:“目前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也许人的大脑一次只能够处理一种强烈的体验。”

“当然,诗歌应该也是一种强烈的体验了。”

“应该说是最为强烈的体验之一。”

突然,她冲他微微一笑。这笑容点亮了她的脸庞,分享了秘密般的亲密,就好像他们是开展辩论的老搭档。

“您必须得原谅我,对我而言被侦探问话还是一种全新的经历。如果有一种适合这种场合的对话方式,恐怕我还没有发现。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没有表达啰唆的慰问。我这一辈子收到的官方慰问太多了。在我看来它们总是令人尴尬,或者一点儿也不真诚。”

达格利什暗想,如果他说了这些话,她会回答什么:“我认识您的儿子。不是很熟,但我认识他。我知道你不想接受我的慰问,但如果我能说出正确的词句,它们也许就没有那么不真诚了。”

她说:“米斯金督察在告知我这个噩耗的时候采取了非常体贴的方式。我很感激。但是当然了,除了说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并且尸体上有某种伤口这一点,她不能,或者说是不愿意告诉我太多。他是怎么死的,总警司?”

“他的喉咙被割断了,厄休拉夫人。”

没有任何能缓解这个残酷事实的表达方式。他补充道:“有个流浪汉,哈利·麦克跟他在一起,也是同样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