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诡计与欲望 第八章(第3/4页)

达格利什想:我不想听这些。我不想聆听他们的痛苦。他最后一次去见自己死去的妻子时,她怀里还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儿子,两个人都已染上了死亡那种神秘的虚无感。那个时候他们的产科医师也是这样说的,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就好像告知你这种罕见的概率挑选了你的家人,向你展示这种随机数据的不可靠是一件令人欣慰,甚至值得骄傲的事。突然之间,苍蝇的嗡嗡声变得难以忍受。他说:“失礼。”他抓过桌子上的《广播时报》,猛地向苍蝇横扫过去,但是没有打中。他又充满嫌恶地向玻璃上打了两次,嗡嗡声才终于停了下来,苍蝇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污迹。他说:“那您的儿子呢?”

“他呀,他没办法照顾小婴儿。婴儿的出生完全出乎意料。他才21岁。我觉得他想离开这座房子,离开我们,甚至离开小宝宝。有意思的是,我觉得他将过错归咎于我们。我们并不想促成这桩婚姻。他的妻子雪莉不是我们会选择的那种女孩。我们告诉过他,这婚姻不会有好结果的。”

然而当不好的结果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又来责备他们,就好像他们的反对、他们的嫌恶像一个诅咒一样盘旋在他妻子头上。

达格利什问:“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我们认为他去了加拿大,但是他从不写信回来。他学了一门好手艺,机械修理。他明白汽车那一套,双手也一直都很灵巧。他说他找工作毫无困难。”

“那么说,他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过世了?”

艾伯特·诺兰说:“她活着的时候,他都从没有表现过关心,又怎么会在意她已经死了?”

他的妻子低了低头,似乎是想躲过他的幽怨与苦涩,然后说:“我觉得她一直都很内疚,可怜的特蕾莎。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当然,这纯属无稽之谈。后来她爸爸离开了她,更是雪上加霜。她像一个孤儿一样长大,我觉得她因此越发自我厌恶。当坏事发生在孩子身上时,他们总觉得那是自己的错。”

达格利什说:“但她跟你们在一起时肯定是开心的。她喜欢林地,不是吗?”

“也许吧。但我觉得她很孤独。她得坐公交车去上学,放学之后也没法留下来参加课外活动。这附近也没有其他和她同龄的女孩子。她过去很喜欢在树林里散步,但是我们不鼓励她去,特别是一个人去。这年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没有谁是安全的。我们希望她从事看护工作以后可以交到朋友。”

“那她交到了吗?”

“她从不带朋友回家,年轻人在这儿也做不了什么事。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

“您在她的文件和她遗留下来的物品中有没有找到什么能让您猜到孩子父亲有可能是谁的线索?”

“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连护理教材都没留下来。她离开坎普顿小丘广场之后住进了靠近牛津街的一家招待所里,后来她把整个房间都清空了,所有东西都扔掉了。我们从警方那里拿到的就只有那封信、她的手表和她穿的衣服。我们把信扔了,没有必要留着那个。长官,如果你想看看她的房间,请随意。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住在这儿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我们把里边所有的东西,包括她的衣服和书本都捐给了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我们觉得她如果还在,也会这么做的。”

他想,这是他们想要这么做的。她带着他走上狭窄的楼梯,为他指出了她的房间,然后就离开了。房间位于农舍后部,又小又窄,面朝北,只有一扇装有格栅的窗户。窗外的松树和欧洲桦树离房子特别近,簌簌抖动的树叶几乎贴着窗格。屋子里有一股绿色的光芒,就像是在水下。一束攀缘而上的玫瑰叶子下垂,一朵已经腐烂了的花苞紧紧贴着窗户。正如同她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空气凝滞,有一股淡淡的消毒剂气味,似乎墙壁和地板都用消毒剂仔细擦过了。这让他想起刚刚移走一具尸体的医院病房,没有人味儿,只供实际效用,在四面墙之间的空间经过精打细算,等着下一位充满恐惧、痛苦和希望的病人住进来,赋予这个房间某种意义。他们甚至把床上用品都撤走了,只留下了一张盖在光秃秃的床垫上的白色被单和一个枕头。钉在墙上的书架都是空的,不过这种构架本身就比较不稳定,放不了几本书。床头上方挂了一个十字架。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除了悲痛之外再无其他回忆,他们干脆就把所有她的特性都从这个屋子里剥离了出去,然后关上门再也不进来。

他低头看向撤走一切用品的狭窄小床,回忆起女孩遗书上面的字句。他在研究调查报告的时候只读过两次那封遗书,但是可以逐字逐句毫无困难地复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