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尔逊(第4/8页)

我已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他以保护人自居的那种恶心的神态,提到过他好管闲事,横加干涉我的个人意志。他干涉我时,总是没礼貌地劝告一番;并不直截了当,而是暗示或暗讽。对此,我反感透顶。这种反感的程度随我的年龄递增。现在已时隔多年,还是让我对他说句公道话,不妨承认,我记不起什么时候,我的对手所提出来的忠告是错误的,或者说是愚蠢的。他尚未成年,缺乏经验,犯那样的错不足为怪。避开他的才能和智慧不谈,我承认,至少他的道德观比我强得多;我承认,如果我多少也听一点他意味深长地悄声提出的建议,我现在可是个比较善良的人,生活也会更加幸福。可我当时对他的建议却偏偏深恶痛绝,并嗤之以鼻。

在他那缠死人的监督下,我自然变得桀骜不驯到了极点,越来越直截了当地当众对他的自负表示不满。我简直无法忍受他那自高自大的样子。我作为同学与他交往的第一年,我在上文已提到过,我对他的感情不难成熟为友谊;可在我住校的最后几个月里,虽然他显然已多么减少了用他的一贯态度来冒犯我的次数,可我的感情,差不多一如既往,仍然对他恨之入骨。有一次,他八成看出来了,后来就回避我,或者说假装回避我。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就在那一时期,在我俩的一次激烈争吵中,他一反常态地撕去了他的面罩,公然明目张胆地跟我干起来,这与他往日的性格大相径庭。从他的腔调中,从他的神态和外表上,我发现,或者说幻想发现了那第一次使我惊愕,并由此使我颇感兴趣的东西。我仿佛隐约看到我还在摇篮中的事——看到还没有记忆时那密密麻麻的混乱不清的事。折磨我的感情,我不知如何描述才好。多年前——在遥远的过去的某一天,我认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这种心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掉。不过这种幻觉出现后,去也去得快;我提到它,完全是为了解释那天,我与我奇特的同名同姓的人进行了最后一次会晤。

在这幢庞大的旧厦和数不清的厢房中,有几间毗连的寝室,住了不少的学生,房子的设计如此蹩脚,难免有许多小角落或凹进部分以及其他的零碎部分。这些地方,虽然只有壁柜般大小,容纳一个人却是没有问题的。精打细算的布兰斯比博士,别出心裁地将这些角落装修成宿舍。其中一个小房间就住着威尔逊。

大约在我们第五年接近尾声之时,就在刚才提到的那次吵架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发现人人都裹在被子里进入了梦乡,便从床上起来,手里拿着灯,悄悄地穿过荒无一人的狭窄过道,从我自己的卧室来到对手的寝室。我早已策划好恶毒的花招,拿他开心,可总未能得逞。我现在的意图就是要将我的诡计付诸行动。我决心使他感到我到底对他有多恨。我一到他那壁柜样的寝室,便丢下灯,盖上罩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我向前走一步,聆听他平静的呼吸声,断定他已熟睡了,于是折回去,拿着灯朝他床边走去。床上严严实实地挂着帐子。我马上就实施我的计划。我慢慢地一声不吭地撩开帐子,明亮地灯光唰的一下,生动地照在他熟睡的脸上,我的目光也随着灯光落到他脸上。我看了一眼——一种凉嗖嗖的麻木感掠过我全身,我胸脯上下起伏着,双膝发颤,我的整个灵魂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恐惧慑住,实在叫人难以忍受。我喘息着,将灯更加靠近那张脸。这——这就是威廉・威尔逊的容貌吗?我看清了,确实是他的模样。但我又摇头,好像打了个寒颤一样,幻想不是他的。那容貌有什么摄魂魔力可以如此困扰我?我端详着——脑子里转出许多不连贯的想法。他醒着、轻松愉快时,看上去并非这种模样——看上去肯定不是这个模样。同样的名字!相同的外貌!同一天入校!然后又顽固不化地莫名其妙地模仿我的步态、我的声音、我的习惯和我的举止!我现在所看到的,难道就是他使用一贯伎俩,讽刺地模仿我的结果吗?凡人真能做到这一点吗?我惊恐万状、不寒而栗,吹熄灯,悄悄地走出寝室,马上离开那所院校的大门,一去不复返。

我百无聊赖地在家里呆了几个月,不知不觉地成了伊顿[9]的学生。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足以淡漠我对布兰斯比博士院校事件的记忆,至少,现在回忆起来,感情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这出戏的事实——悲惨场面已不复存在,我可以有机会来怀疑我自己的理智是否正常;根本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只是对人如此容易上当受骗感到万分惊讶,暗自嘲笑我自己居然承袭了家族活跃的想象力。但是在伊顿的生活,并不能减轻我的重重心事。我毫不犹豫地鲁莽地冲入荒唐愚蠢的旋风中。这旋风卷走了一切,只留下过去时光的泡影,一时间吞没了每一个深刻实在的印象,脑海中只留下对以往轻率行为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