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龙子 2(第2/3页)

裴玄静和韩湘都被问住了。《长恨歌》自元和元年问世以来,便以其缠绵悱恻的词句、宛转动人的情感,打动了无数人。尤其是它所记载的那段情事,正是大唐由盛极走向衰败的标志,更令多少人触景生情,感怀无限。裴玄静和韩湘都还年轻,他们所置身其中的大唐,已经是褪尽盛世荣光的颠沛乱局,有关于那段往事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是从《长恨歌》中得来的。他们确实从未质疑过它的真实性。

裴玄静想了想,问:“难道陈先生的意思是,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白乐天杜撰出来的?”

陈鸿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

陈鸿一字一顿地道:“自临邛道士之后的内容,都是王质夫口述给我们听的。”

“是质夫先生说的?”

“对。就在元和元年的那次相聚中,质夫不仅详详细细地讲述了道士为玄宗皇帝做法寻找贵妃魂魄的经过,还说出了该道人的名字:杨通幽。据他说,杨通幽做法之后,真的拿出了拆成两半其中之一的金钗钿盒,证明他的确见到了杨贵妃。玄宗皇帝认出金钗钿盒正是自己当年所赠,不禁睹物思人,落下了眼泪。杨通幽还对玄宗皇帝说,虽然有贵妃的信物为证,但自己还怕玄宗皇帝不相信,故特意讨问贵妃一句私语,须得是只有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好以为证,免得自己回去后,被皇帝当成骗人的术士给斩了。杨贵妃听他这么请求,才说出了天宝六年七月七日那一天,她曾与玄宗皇帝在骊山宫的长生殿盟曰:‘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而这句话,绝对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私语。”

陈鸿停下叙述。一时再无人言,空山寂寂,又似有不可捉摸的回音缭绕,渐入云端。

良久,裴玄静才问:“所有这些,全都是质夫先生说的吗?”

“对。”陈鸿点头,“包括诗的最后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裴玄静惊问:“连这两句也是?”

“是,据质夫说,此乃玄宗皇帝听到七月七日的誓言后,脱口而出的话。”

韩湘道:“白乐天的名句竟然是用了玄宗皇帝的原话?可是名望都由白乐天得了,好像不太合适呀?”

裴玄静问他:“你认为玄宗皇帝会在意这样的名望?”

韩湘不吭声了。

裴玄静却在想,世上还有谁,能比玄宗皇帝对这个“恨”字理解得更透彻呢?这恨是他的,也是杨玉环的,是他们二人共同的恨,更是所有活在安史之乱以后的唐人的恨,亦是整个大唐的恨。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座衰败的宫阙——兴庆宫,以及其中苟延残喘的灵魂。

裴玄静注视着陈鸿:“那么,质夫先生又是如何得知所有这些隐情的呢?”

陈鸿微笑道:“我记得当时,白乐天也曾提出过这个问题。于是,质夫提到了李夫人的故事。”

裴玄静想了想:“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吗?”

陈鸿颔首。

史传,李夫人为汉武帝之宠妃。她病逝之后,汉武帝思念不已,因想与她再见一面,便命方士设坛做法。方士耗十多年光阴,终于在海外找到魂魄可以依附的石头,刻成李夫人的模样,置于帐中。汉武帝在帐中见到烛影翩跹,恍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又徐徐离去。汉武帝遂怅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韩湘道:“我记得白乐天另有一首七言,就是写李夫人的。最后一句写得格外好:‘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所以当时质夫先生提到李夫人,是想以此典来说服白乐天,让他相信玄宗皇帝派方士寻找杨贵妃的魂魄,确有其事,并非妄言。”裴玄静问陈鸿,“那么,白乐天被说服了吗?”

陈鸿道:“我想,乐天终究还是半信半疑吧。不过从作诗的角度来讲,未必需要对事实纤毫必究。乐天所要的,是其中那份撼动人心的力量,历经世代都不会泯灭的真情。从这一点来说,质夫所述的正是乐天所需,因而便不再追究了。”

裴玄静说:“但是我想,陈先生就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吧?”

陈鸿笑了:“炼师说得很对。在下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史官,在下自小便以记史为志。那次谈话引发了豪情,乐天作长诗,我也应了作传。可是要作传,就不能全凭子虚乌有的猜测,否则会被后人指摘的。所以当时我盯着王质夫,定要他说出这些宫帷秘事的由来。他才不得不透露说,因他族中有人在宫中修史,曾给他看了一些《玄宗内传》。”

“内传?不是本纪吗?”裴玄静追问。

“《玄宗本纪》是看得到的。《玄宗内传》则为宫中秘史,不得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