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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想起黑色头罩下的无尽之夜,闻到自己呕吐物的气味,当他检查身上程度不同的淤青,看着躯体、后背和大腿上黄蓝相间的如同音符般的椭圆状印记,这时他体验到不一样的归属感。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你们边喝着绿茶边喃喃谈天时,我已经不再照料玫瑰了。我靠近的时候,你们没有必要压低嗓门。我跟你们一同坐在桌子前,点头同意。

第七天,贾斯丁结了账,几乎在莫名的情况下搭上了邮政巴士和火车到巴塞尔,来到莱茵河上游知名的山谷,大药厂在那里建立了城堡。到了巴塞尔,他从一个有湿壁画的宫殿里寄出厚厚的信给汉姆在米兰的老巫婆。

然后贾斯丁徒步行走。一步一痛楚,不过还是走着。首先走上一座圆石遍地的小山,来到一个中古时代的城市,市区有钟塔,有商号,有自由思想家和对抗暴君的烈士雕像。他以本地这份历史来好好自我勉励,然后走向河边,接着从儿童游戏场抬头凝视,以几乎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药厂亿万富翁不断扩充的钢筋水泥王国,看着他们没有脸面的兵营肩并肩排队对抗个别敌军。橙色起重机在他们上方马不停蹄动作着。白色烟囱如同寂静无声的清真寺尖塔,有些在顶端具有方格图形,有些是条纹状图案或是粉刷得醒目,以对飞机示警。烟囱对着棕色的天空吐出隐形的气体。在烟囱底下有完整的铁轨、编组场、卡车停车场以及码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柏林墙保护着,上面有刀片铁丝网和涂鸦。

贾斯丁被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拖向前,越过桥梁,以仿佛漫游梦境的脚步走在一片阴霾的荒野上,到处是破败的房产、二手服饰店以及眼神空虚、骑着脚踏车的移民劳工。慢慢的,他仿佛受到某种意外的吸引力,发现自己站在一眼看去像是很宜人的林阴大道,而大道另一端有个生态友好的入口,爬山虎丛生,乍看之下几乎无法看出里面有道橡木门,门上还有擦得亮晃晃的黄铜电铃,也有黄铜信箱。一直到贾斯丁抬头仰望,继续向前,然后直接走上他头顶的那片天空,他才恍然发现三座巨大的白色摩天大楼,中间以天桥连接起来。大厦用的石材干净得有如医院,窗户是镶了红铜的玻璃窗。在每栋硕大无比的高楼后面某处升起白色烟囱,底部打上金色油漆的字母KVH,对着他如同老友般眨眼。

他独自一人站着,如同身陷三栋摩天大楼底部,站了多久,他当时不清楚,后来也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大楼两翼似乎朝他逼近,想将他压扁。有时候感觉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他的膝盖软下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长椅上,地点是某处斑驳的路面,有几个拘谨的女人在遛狗。他注意到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气味,一时之间重回内罗毕的停尸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心想,才能停止注意到这种气味?夜幕必定已然低垂,因为红铜窗户亮了起来。他看出有移动的侧影,有计算机蓝色的光点忽明忽暗。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他一面观看一面问她,除了你之外,我还在想什么?

她坐在他旁边,不过这次她想不出答案。我想的是你的勇气,他为她回答。我在想,对抗这一切的,只有你和阿诺德,而亲爱的老贾斯丁则在担心花床的沙土是否足够,好让你的黄色鸢尾花长得健康。我是在想,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也不相信我所代表的任何事物。曾经有段时间,你的贾斯丁和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一样,对于委身接受集体意志的强烈批判感到光荣——他将这种集体意志称为国家,或者是有理性的人的教义,或是心怀些许疑虑地称之为更高远的理想。曾经有段时间,我认为不论男女如有必要,都应该为造福众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我称之为牺牲,或是职责,或是必要之举。曾经有段时间,我可以晚上站在外交部外面,看着亮起灯光的窗户,心想:晚安,我是你谦卑的仆人贾斯丁。我是伟大睿智的引擎里的一个螺丝钉,感觉很光荣。我为国家效劳,所以我才有所感受。然而,我现在所有的感受是:对抗他们一大堆人的只有你,他们赢得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从这个小镇的大街上,贾斯丁转向左边,往西北方向走上道氏大道,草原风全力迎面扑在他暗沉的脸上,而他持续提高警觉,仔细注意周围环境,不愧在渥太华当了三年的经济随员。虽然他一辈子从没到过这里,看到的一切却都很眼熟。雪从万圣节一直下到复活节,他记得。六月的月亮首度升起时播种,在九月首度下大霜前采收。还要过好几个星期,被吓坏了的番红花才敢开始在枯死的草穗和干秃的草原上露脸。马路对面有座犹太教堂,设计平实,由被遗弃在火车站的移民建立。而当时移民带在身上的只有不堪的过往、扁平行李箱以及对于自由乐土的远景。距离这里一百码处矗立了乌克兰教堂,旁边也有罗马天主教堂、长老教堂、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以及浸信会。这些教会的停车场有如通电马场般,信徒的引擎在主人祈祷时得以保暖。他脑海里飘过一句孟德斯鸠说的话:从来没有地方像耶稣的王国般内战频仍。在上帝之家后面是财神之家,是本镇的工业区。牛肉价格一定是跌破底了,他猜想。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盖波先生全新开幕的“快乐猪肉工厂”?从外观看来,谷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葵花籽油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麦田中间?那群怯生生的人,围在车站广场的老房子站着,一定是苏族或克里族印第安人。(曳船道)转了个弯,带着他往北走,通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出了隧道,他来到了景致截然不同的乡间,有船屋及河景豪宅。他知道,有钱的欧美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修剪草坪,清洗车子,为自家的船上亮光漆,对坐收社会福利金的犹太佬、乌克兰佬,以及可恶的印第安人生闷气。在小山上,或是在此地几乎可算是座小山的地方,就是他的目标物,那是本镇的骄傲,是东萨斯喀彻温的宝贝,是学术的王朝,这就是道氏大学,依序排列着中古时代的沙岩、殖民地时代的红砖以及玻璃圆顶建筑。贾斯丁走到曳船道的分岔处,走上短短的山坡路,经过一座一九二〇年代的维基奥桥,来到一个有城垛的警卫室,上面有镀金的盾形纹章。穿过拱门后,他得以欣赏精致无瑕的中古校园,也见识到创办人乔治·伊曼·道氏二世本人的青铜塑像。他同时也是矿场拥有人、铁路大亨、老色鬼,盗用土地、射杀印第安人的凶手,是当地的圣人,灿烂辉煌地摆在花岗石底座上供后人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