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库洛的小战舰(第2/8页)

“嘿,放轻松一点嘛。”

她站了一会儿,仍对着他微笑,随后长长缓缓地啜泣起来,瘫坐在椅子上。有时候她会啜泣,有时候她会打喷嚏,或是讲个不停,笑个不停,但是一定忍到与库洛见面后才开始,再忍也忍得下去。

“比尔,人家有时候好害怕。”

“我晓得,亲爱的,我晓得。”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深度报道版的那个新来的男生。他喜欢盯着我看,比尔,不管我在做什么,他都一直看。我敢确定,他一定是在帮人做事。比尔,他到底在帮谁?”

“也许他只是有点痴情而已,”库洛以最轻柔的语调说,一面有韵律地拍着她的肩膀,“菲比,你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你可别忘记了,亲爱的。你可能对人造成影响力而不自知。”他装起为人父亲严肃的神态。“你呢?有没有跟人家打情骂俏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有可能在浑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人打情骂俏。见过世面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了,菲比。一看就知道。”

上星期是楼下工友。她说工友记下她进出的时间。再上一个星期,是她不断看见的一辆车,是欧宝,一直是同一辆,绿色。库洛深知要诀,既要平息她的恐惧,又不能让她松懈警戒心。库洛绝不允许自己忘记的是,因为总有一天,她的疑心有可能成真。菲比从床边翻出一叠手写笔记,开始做简报,但动作之突然,连库洛也难以招架。她的脸蛋大而苍白,就白种人或黄种人而言,都称不上美丽。她的躯干长,双腿短,双手白皙,既丑陋又粗壮。她坐在床边,突然显出母仪庄重的神情。她戴上深度眼镜来阅读。她说,广州星期二即将派学生政委前来对干部演讲,因此星期四的会议取消,庹埃伦又丢了一次当一夜秘书的机会……

“嘿,慢慢来嘛,”库洛笑着大喊,“难不成哪里失火了?别激动嘛!”

他翻开膝盖上的笔记本,尽量跟上,然而菲比不愿受约束,她甚至连比尔·库洛也不看在眼里,只不过别人告诉过她,比尔其实官拜上校,阶级可能更高。这整份告白书,她希望赶快忘掉。她日常的目标之一,是一个左派知青团体,成员有大学生与共产党记者,表面上稍微接纳了她。她每周做出报告,进展却不大。如今这团体因故大张旗鼓活跃起来。她说,比利·陈被召去吉隆坡参加特别会议,尊尼·方以及贝林达·方也奉命寻找放置印刷机的安全处。夜色快速降临。她一面继续叙述,库洛谨慎起身,打开台灯,以免日光消逝后打开电灯会吓她一跳。

她说,他们计划与北角的福建人会师,但学术界的同志一如往常加以反对。“他们什么都反对,”菲比以野蛮的口气说,“瞧不起人。还有,那个傻子贝林达已经好几个月没缴党费,除非她戒赌,否则干脆把她撵出党外算了。”

“很有道理,亲爱的。”库洛语气平静。

“尊尼·方说,贝林达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我嘛,倒希望她真的怀孕了,可以让她闭嘴……”菲比说,而库洛心想,那种麻烦,你不是也惹过两三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结果你还不是没闭嘴?

库洛乖乖做笔记,心知伦敦或其他人永远也不会看一眼。在圆场财源充足的时代,曾经渗透过数十个类似团体,希望有朝一日能搭上北京——香港短程班机,借此进入大陆。短程班机的名称取得白痴。计划最后无疾而终,而圆场也无简报员的编制来监管香港的安全,因为这个角色已由伦敦警察局的政治治安处收编,惟恐肥水落入外人田。然而库洛深知,风向说变就变,却无法轻易改变小战舰的航道。库洛依着她的步调进行,偶尔追问几个问题,检查情报来源与次级来源。是传闻吗,菲比?那件事,比利·李是从哪里听来的,菲比?有没有可能是比利·李为了面子,在那个说法里加油添醋?他使用新闻界惯用的说法,是因为菲比与杰里和库洛一样,另一项专业是新闻工作者,是自由撰稿的八卦作家,专门报道香港上流华人的生活花絮,投稿香港英文媒体刊登。

倾听,等待,以演员的说法是“即兴演出”,库洛将她的故事说给自己听,如同五年前回沙拉特温故知新、重新磨炼地下工作技巧时说故事的方式。沙拉特的人事后告诉他,他的演讲是两星期来最轰动的一场。为了迎接这场演讲,他们顺便召开全体会议。连指挥处的工作人员都前来捧场。当天没上班的人,还申请专车,早早前来沃特福德镇的住宅区接他们去参加,为的是聆听东方老手库洛,坐在改装后的图书馆里,坐在墙上的鹿角下,听他概述一生的间谍故事。题目是,吸收自己的情报员。讲台上备有讲稿架,但他用不着,反而坐在普通椅子上,脱下外套,露出大肚子,膝盖张开,汗水沾湿衬衫形成深色片片。而他讲述的方式,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在香港的那个刮台风的周六,他也会用同样方式对上海保龄球会员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