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围城(第2/13页)

“印支包机?是马歇尔机长的公司嘛。”

她向杰里指点一家书店,是查理·马歇尔每次来曼谷买书收信的地点。书店也是由华人经营,当杰里提起马歇尔时,老店主爆笑出来,说查理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老人身材非常矮小,脸皮不笑时假牙也会暗笑。

“他欠你钱吗?查理·马歇尔欠你钱,摔了你飞机吗?”他发不出R音。他说完再度爆笑,杰里也加入。

“太棒了。很好。是这样的,他很久没来,信件你怎么处理?帮他转寄吗?”

查理·马歇尔,他才没人寄信给他咧,老人说。

“啊,可是,伙计,如果明天有信寄到,你会怎么转寄?”

寄到金边去,老人说,一面收下五元,从桌上找来一小张纸,让杰里抄下地址。

“我买本书送他好了,”杰里四下看看,“他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法文书。”老人连想也不想,带着杰里上楼,让他参观欧洲人文化的圣地。给英文读者看的,是布鲁塞尔印刷的色情刊物。给法文读者看的,是一列又一列的破旧经典:伏尔泰、孟德斯鸠、雨果。杰里买了一本《憨第德》,放进口袋。参观这房间的人,显然都大有来头,因为老人取来一本房客签名簿,而杰里也签了字。J.威斯特贝,新闻记者。评语栏是用来写笑话的,所以他写了“声誉极为卓著的百货商场”。接着他翻看前几页,问道:

“查理·马歇尔也签过吗,好友?”

老人指出查理·马歇尔两度签名之处,“地址,在这里。”杰里抄下。

“他的朋友呢?”

“朋友?”

“瑞卡度机长。”

老人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轻轻取走签名簿。

他前往东方酒店的外籍记者俱乐部,里面只有一群刚从柬埔寨归来的日本人。他们向杰里叙述了到昨天为止的情势,杰里也喝得有点醉意。正当他即将离去时,让他一时惊恐的是,小矮人出现了,他来曼谷与本地分社开会。他身后跟着一个泰国男孩,让他显得特别敏捷轻快:“哇,威斯特贝!特务局今天情况怎样?”这个笑话,他几乎逢人必开,却无法改善杰里的心境。回到低级旅店后,他继续喝威士忌,无奈邻人费力的呼喊声令他难以成眠。最后为求自保,他到外面去,到同一条街的酒吧里找了一个女孩,柔弱纤细。不过当他又单独躺着时,他的心思再度飞回丽姬。不管她喜不喜欢,她都是杰里的床伴。她在个人清楚的范围内,究竟与他们有多深的牵连?他纳闷着。她找老刁来见杰里时,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雷克的手下干掉弗罗斯特,她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们也可能干掉杰里?他甚至不禁想到,他们下毒手时,她可能在场,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无疑的是,弗罗斯特的尸体仍记忆犹新。是极为可怕的一抹记忆。

到了凌晨两点,他判断自己即将发高烧,因为他汗流不止,辗转难眠。他一度听见房间里有人放轻脚步声,于是立刻冲向角落,扯掉插在插座上的柚木台灯,抓在手上。四点,他听见令人惊异的亚洲喧嚣声而清醒过来,是如猪嚎叫的声音、钟声、老人临终的哀嚎、一千只公鸡的啼声,在那道铺有瓷砖的水泥走廊上回响。他拼命扭动破烂的水管,冷水细流而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洗完澡。五点,打开收音机,音量大到极限,逼得他起床,哀怨的亚洲音乐幽幽宣布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他早已刮好胡子,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八点,他发电报给报社,报告计划,希望圆场拦截到。十一点,他赶上飞往金边的班机。登上柬埔寨航空卡乐帆客机时,地勤女服务员将可爱的脸蛋转向他,以轻快悦耳的英语祝他“‘虑’途愉快”。

“谢谢。好。太棒了。”他说。他选择机翼上方的座位,生还率最高。飞机缓缓起飞时,他看见一群泰国胖子在紧邻跑道处修剪得无懈可击的高尔夫球场上乱打小白球。

登机前,杰里注意到旅客名单上有八个姓名,真正上机的旅客却只有两人,另一人是身穿黑衣的美国男孩,提着公文包。其余都是货物,以黄麻布袋与灯芯草箱堆在后舱。围城班机,杰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带着货物飞进去,带着幸运的人飞出来。空姐送他一本旧的《今日法国》杂志,一颗大麦色糖果。他阅读着《今日法国》,希望温习一下法文,接着想起《憨第德》,取出阅读。他也买了康拉德的作品,因为在金边他总是阅读康拉德。康拉德笔下真正的河港所剩无几,他正坐在其中之一,一想到这里,他会心一笑。

降落之前飞机先高飞,然后环绕云朵,以小螺旋状盘旋而下,令人紧张,为的是躲开丛林射出的零星枪火。这里没有地面管制导航设备,如杰里所料。空姐并不清楚红色高棉距离市区多近,但日本人说过,在所有前线是十五公里,若没有道路,距离更短。日本人也说过,机场在射击范围之内,不过只有火箭炮,而且零星出现。没有一〇五厘米榴弹炮,还没有,不过凡事总有开头,杰里心想。飞机仍在云端,杰里对天祈祷,希望高度仪正确无误。接着橄榄色泥土跃入眼帘,杰里看见炸弹坑如鸡蛋落地般撒了满地,也看见车队的车胎滚出的黄线。飞机如羽毛般轻轻降落在坑坑洼洼的跑道时,随处可见的褐皮肤裸体儿童自得其乐地在满是泥泞的炸弹坑里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