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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已笼罩在暗黑的夜色中,看不出来她是否仍要继续开口。他听到她的呼吸声,还有胸部的喘气声。但他知道,自己仍然是她仔细观察的对象。

“你从没为那群人工作过,乔治。”最后她评论说,仿佛这是最不证自明的陈腔滥调,“你没有过。再给我一杯。”

习惯于移动的史迈利再度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基洛夫?”康妮对他喊道。

“没错。”史迈利愉快地说,端来她的酒杯作为回报。

“奥图·莱比锡那个小侦探是第一个障碍。”她喝下一大口酒,津津有味地说,“五楼不相信他,他们干吗信?我们那个小奥图——噢,不!奥图是个杜撰故事的人,就是这样。”

“但是,关于那些莫斯科目标,我不认为奥图曾经对我们说谎。”史迈利说,重拾起怀旧的口吻。

“没有,亲爱的,他没有。”她赞同道,“他有他的弱点,我向你保证。但碰到大情报,他一向是很诚实的。而且你了解,在你们那伙人里,我只会对你这样说。但你从其他大人物那里没得到多少支持,对不对?”

“他也从没对瓦拉狄米尔说谎。”史迈利说,“前提是瓦拉狄米尔的逃脱路线让他能逃离苏联。”

“嗯,很好。”康妮沉默良久之后说,“基洛夫,原名寇斯基,那只姜黄猪。”

她又说了一遍“基洛夫,原名寇斯基”她似乎在挖苦自己庞大如山的记忆。当她这样说时,史迈利的心灵之眼又看见了那间机场旅馆房间,两个奇怪的同伙人,穿着黑外套,坐在他面前:一个如此巨大,一个如此纤小;老将军卯足全部的体力,强化自己热情的恳求;纤小的莱比锡瞪着热烈如火的眼睛,像只被皮带缚住的愤怒狗儿,在他身旁守望。

她禁不住诱惑。

油灯的火焰变成了烟雾迷蒙的光球,康妮坐在摇椅的边缘,像个苏联母亲——这是他们在圆场里给她的封号——逐渐衰老的脸庞沉浸在怀旧的情绪中,娓娓道来,而这只是她那一大家子无法数计的误入歧途孩子们中的一个的故事。无论心中如何怀疑史迈利来此的动机,她都暂时搁在一旁: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本领;这是她的歌,即使是最后一首;这些追忆的庞大工程,正是她的天赋所在。史迈利记得,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会嘲笑他,卖弄她的声音,看似天外飞来一笔地高谈阔论莫斯科中央历史,只为了诱使他靠近前来。但今夜,她的陈述却有种令人敬畏的严肃意味,仿佛她已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欧雷格·基洛夫从莫斯科直接赴巴黎,她再说一遍——六月,亲爱的,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那年六月倾盆大雨不断,沙拉特的年度板球赛一连顺延了三个礼拜无法举行。胖子欧雷格在名单上的记录是单身,他的到职并非要取代任何人的职位。他的办公桌在二楼,俯瞰圣西蒙路,交通混乱,但景观不错。亲爱的,莫斯科中央驻法办公室则霸占了三、四楼,这让大使很生气,觉得自己被这些讨人厌的邻居挤进一个小柜子里了。从外表看,基洛夫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苏联外交圈里的稀有动物,也就是说,是个如假包换的外交官。但当时在巴黎的作业方式——就康妮所知,迄今仍是,亲爱的——只要苏联大使馆出现一张新面孔,照片就会送达各流亡团体的头目手里。基洛夫弟兄的照片一送到各个团体手里,瓦拉狄米尔那个老魔头立即满怀兴奋地去敲他项目官员的门——当时斯蒂夫·麦克尔沃负责巴黎,上帝保佑他,没多久之后就因心脏病过世,但这是另一个故事——坚持说“他的手下”认出基洛夫是以前专门搞煽动的情报员,名叫寇斯基,他在塔林工艺学校就读时,就纠结一些持异议的爱沙尼亚码头工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称之为“不合作讨论俱乐部”,然后向秘密警察密告小组的成员。瓦拉狄米尔的消息来源,当时刚好在巴黎,就是那些倒霉的工人之一,他自作自受,到投诚之前都还与寇斯基有往来。

及至此时,一切都还好,只除了瓦拉狄米尔的消息来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无恶不作的小奥图,也就是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已无可挽回了。

康妮继续述说,而史迈利的记忆也再次开始补充。他看见自己,那是即将卸下圆场首长职务的几个月前,他从五楼开完周一会,驼着背,疲倦地走下木头楼梯,腋下夹了一大叠页角卷折的档案。在那段日子里,圆场像是个遭受轰炸的建筑,官员四散,预算被砍,情报员不是精疲力竭,就是死了,再不然就是被解雇了。比尔·海顿真面目的揭露是每一个人心中的伤口:他们称之为“堕落”,并共同承担着最原始的羞耻感46。也许在他们内心深处,甚至会暗自责怪史迈利造成这一切,因为是史迈利揭发了比尔的变节。他看见自己主持会议,一张张带着敌意的脸孔面朝他而坐,本周案件一件接一件的演示文稿,紧接着是一成不变的问题:我们要不要发展这个?我们应该再给一个星期吗?再一个月?再一年?这是陷阱吗?这可以否定吗?这在我们的规章范围内吗?需要什么样的消息来源,用在别处会更适合吗?谁授权?应该知会谁?要花多少钱?他还记得,只不过提到奥图·莱比锡这个名字,或化名,就引起一阵猛烈批评,劳德·斯屈克兰、山姆·科林斯那一帮靠不住的判官立即大加挞伐。他努力想要回忆起来,除了康妮和她苏联研究部门的那队人马外,还有什么人在场。财务处长,西欧处长,苏联攻击处长,几乎全都是索尔·恩德比的人。恩德比本人,当时名义上仍是外交官员,由他自己的亲信帮他以白厅联络人的名衔加以掩护,但是早在当时,他只要一微笑,他们就放声大笑,而他一皱眉,他们就反对。史迈利看见自己聆听提交的报告——康妮自己的——正如她现在所重述的,以及她初步分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