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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迈利一面盯着收音机,一面扶起一张折叠凳坐了上去。缓缓地,他把目光转回莱比锡脸上。有些死者的脸,会有麻醉病人那种呆滞甚至是愚蠢的模样。有的则是在生前的多重身份中,让某一种情绪永远定格——是个情人,是个父亲,是个汽车驾驶员,是个桥牌玩家,或是个暴君。有些死者,像瓦拉狄米尔,什么都没留下。但莱比锡的脸,即使没有绳索捆绑,仍然有着情绪,那是愤怒:因痛苦而激化的愤怒,转而为狂暴;在身体失去气力之时,愤怒却愈益加深,充满全身。

恨,康妮如是说。

有条不紊地,史迈利凝视着他,尽可能缓慢地思索,他仔细查看碎片残骸,希望重建他们动手的程序。在他们制伏他之前,有一场打斗,他从桌脚、椅子、灯泡和架子的碎片中推断出来,而且其他的一切都已被扫落或丢离原来的位置。接着他们进行搜索,在捆绑他之后进行的,间或讯问着他。他们的受挫痕迹处处可见。他们剥下墙板,撬开地板,拉开置物柜抽屉,扯落衣服与床单,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四分五裂,所有的东西都不复原貌,但奥图·莱比锡仍然拒绝透露。他也注意到,血迹出现在几个不该有的地方——在洗脸盆里,在火炉上。他宁可认为,那不全是奥图·莱比锡的血。最后,在绝望之中,他们杀了他,因为这是卡拉的命令,这是卡拉的作风。“杀戮为上,审问其次。”瓦拉狄米尔常这样说。

我也相信奥图,史迈利愚蠢地想,回忆起科列兹奇玛先生所说的话。不是所有的细节都信,但对大事深信不疑。我也是,他想。他相信他,在彼时彼刻,深信不疑,如同他相信死亡,相信睡魔一样。对瓦拉狄米尔如此,对奥图·莱比锡亦如此,而死亡正是他们所言属实的明证。

从岸边的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叫声:“他在干吗?他找到什么了?他是谁?”

他回到甲板上。老人已收起桨,任小艇随波漂荡。他背靠梯子坐着,头佝偻着低垂在宽阔的肩膀之间。他已抽完香烟,又点了另一根,仿佛今天是星期天。史迈利看见老人的那一刻,也看见了粉笔记号。就在同一个视线上,离他非常近,弯弯曲曲地浮现在他满是雾气的眼镜片里。他必须低下头,透过镜片的上方,才能看清楚。一道粉笔记号,锐利鲜明,黄色的。一条线,小心地画在栏杆的铁锈上,一步之遥处,垂着一条以水手绳结系住的钓鱼绳。老人望着他;而且,就他所知,岸上围观的群众也望着他,但他别无选择。他拉起钓鱼绳,非常重。他稳稳地拉着,一手上一手下,直到绳索变成了肠线,他继续拉着肠线。肠线突然变得非常紧。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拉着。岸上的人满怀期待;一水之隔,他仍然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兴味盎然。老人的头后仰,在鸭舌帽的阴影里望着他。突然,噗通一声,钓获的东西跃出水面,围观的群众响起一阵猥亵的笑声:一只旧运动鞋,绿色的,仍然系着鞋带,勾着鞋的是一个大鱼钩,大得足以拖起一条鲨鱼。笑声慢慢平息。史迈利解下球鞋。然后,他仿佛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似的,摇摇晃晃地回到舱房,离开众人的视线,任门半敞着迎进些许光线。

但他手上还拿着那只运动鞋。

一个防水布包缝在鞋趾里。他拉了出来。那是一个香烟袋,顶端缝合,折叠数次。莫斯科规则,他木然地想,始终都是莫斯科规则。我还要承接多少死者的遗物?他怀疑。就算我们重视的都是平凡之辈。他打开缝线,烟袋里是另一个折叠起来的东西。这次是袋口密封的橡胶护套。藏在护套里的秘密,是一团比火柴盒略小的硬纸板。史迈利打开来。那是半张风景明信片。黑白,甚至不是彩色的。半张阴沉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风景画,半幢荷尔斯泰因城堡凝望着灰暗的阳光。边缘呈锯齿状,是刻意撕成两半。背面没写字,没地址,没邮票。只是半张单调、未付邮寄的明信片;但他们为着这个东西拷打他,然后杀了他,却从头到尾没找着这个东西,或这里面所蕴藏的宝藏。他把这张明信片与它的包装,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回到甲板上。老人的小艇靠近舷侧。史迈利一言不发缓缓爬下梯子。岸上聚集的营地民众越来越多。

“喝醉了?”老人问,“睡沉了?”

史迈利踏进小艇,在老人划离时,再次回头望着“伊莎朵拉”。他看着破碎的舷窗,想着船舱里的一片狼藉,那纸一般薄的船板,让他可以听见岸上杂沓的足音。他想像着那场打斗以及莱比锡的尖叫声,直入云霄,回荡在整个营区。他想像着,沉默的群众就站在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未发一声,也未伸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