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黄门诏使(第3/5页)

司马迁只得抛开杂想,安下心来,继续写《孔子列传》。

年轻时,他曾师从孔子第十一代孙孔安国,又曾游学齐鲁,走访儒林故旧,孔子身世大略都记得清楚。但提笔开始记述,需要援引孔子言论时,却觉得心底发虚、落笔不安。现在世传今文《论语》,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后人伪造。

五十多年前,还是景帝末年,当今天子王兄、鲁恭王刘余被封于鲁地。刘余好宫室犬马,为扩新殿,毁坏孔子旧宅,匠人从墙壁中发现大批竹简古书,其中便有《论语》。是秦颁布挟书禁律后,孔子后人所藏。简上文字状如蝌蚪,是秦以前古文字,无人能识,只有孔安国能读。孔安国将这批古书上献朝廷,藏于天禄阁中。不知何时,这些古书竟都已不知去向。古本《论语》也随之消失。本来石渠阁秦本《论语》尚可以引以为据,现在也被人盗走。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罢黜百家,独兴儒术,现在却居然找不到一本真《论语》!

想到此,司马迁心中窒闷,愤愤搁笔。卫真在旁边正手握研石,碾墨粒、调墨汁,见司马迁停笔闷思,瞅了瞅案上竹简,文章停在“孔子曰”三个字,便小心问道:“主公又在为《论语》烦恼?”

“所引《论语》不知真伪,叫我如何下笔?孔子少时贫贱,一生困厄,曾被困于陈蔡,断食数日,几至于饿死。我师孔安国曾引孔子之言诫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你却看今世所传《论语》,孔子居然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这哪里是孔子?分明是饱食终日、富极无聊之语!”

“主公何不去向扶卿先生请教?”

“是了!这两天事情一乱,头脑发昏,怎么竟忘了他?”

扶卿也是孔安国弟子,曾得孔安国亲传《论语》。后被征选入太学,作博士弟子。

司马迁立即起身,带了卫真出门,驾车去太常寺,到太学博士舍中寻扶卿。

到了一问,才知道扶卿出任荆州刺史,半年前就离京赴任去了。

卫真纳闷道:“朝廷只立五经博士,《论语》不属五经,扶卿只精于《论语》,为何能升任官职?”

司马迁道:“听说他后来师从吕步舒,习学《春秋》。吕步舒曾官至丞相长史,今又为光禄勋,为皇上近臣。想必扶卿是由此得官。”

卫真摇头:“看来学通五经,不如拜对一师。”

司马迁叹道:“这便是今上高明之处——威之以杀,令人丧胆;饵之以禄,使人骨酥。”

离了太常寺,正要上车,司马迁见前面走来一人,身着儒服,样貌清癯,看着面熟。那人见到司马迁,急趋过来,躬身拜问:“学生简卿拜见太史令。”

司马迁这才忆起简卿是兒宽弟子。兒宽当年也曾受业孔安国,四年前,因历纪紊乱,司马迁与兒宽、落下闳等人共定《太初历》。当时,简卿来京陪侍兒宽,司马迁曾见过他两次。虽然兒宽官至御史大夫,简卿却生性散淡,只在乡里耕田读书,朝廷数次征举,他都托病辞谢。因此,司马迁甚是心敬简卿,笑着执手问候:“原来是你,数年不见,一向可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司马迁想起兒宽病逝已经三年,归葬故里,便随口问起兒宽家人。谁知简卿闻言,神色忽变,支支吾吾几句,推说有要事去办,便匆匆告辞。

司马迁上了车,纳闷不已,转头问卫真:“我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么?”

卫真也正奇怪,上了马,想了想:“并未说什么不妥之语,主公询问兒宽大人家人时,他才变色,莫非兒宽大人病故后,他也改投师门,去寻更好的门径?”

“他不是这等人,况且看他刚才神色,似是要替兒家遮掩什么……”司马迁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大声叫道:“对!是兒宽!”

传罢诏书,出了减宅,硃安世这才松了口气。

行走说话只是装样子,倒不难办,他最怕的是宣读诏书。果然,刚才展开锦卷,要宣读时,一见那些黑虫一般的字迹,心头一犯怵,顿时忘了词句,幸好身边有个仆役挑着灯,他装作凑近灯光,略定定神,才记了起来,好在念得还算通畅。

杜周和减宣都跪伏在地,似乎也未起疑。不过硃安世早知两人老辣精明,丝毫不敢松懈,仍装出黄门那等趾高气扬之状,昂昂然出了门。

刚迈出府寺大门,一眼望见那辆轺传车,却见车上不见了御夫!

这时更加不能慌乱,他继续若无其事,缓步走过去,那门吏急趋过来,俯首回报:御夫尚未醒来,另安排在一辆车上,还在昏睡,已派了府中御夫替诏使驾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