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Winter is Blue

冬季是蓝

七年前,康涅狄格州,银山医院。

那个秋天,Esther每个周末的日程安排都是差不多的——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开三个钟头的车去康涅狄格乡下一所精神科医院,探望她的男友Han。就像她生活中其他方方面面一样,她也尽量把这件事情做到无可挑剔——她按照医生的嘱咐,尽可能自然地和他聊天,打扮得随意洒脱,有时看起来像Amelia Earhart〔1〕,有时则模仿Sofia Coppola〔2〕,若是碰上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还会带三明治和红葡萄酒过去,在医院的草坪上野餐。

在那段日子里,Han几乎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不管是对医生、护士、病友,还是对她。Esther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失眠,是否仍旧被梦魇所扰,但当他闭着眼睛仰面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完全就是他们初识时的样子,精神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心情似乎也不错。于是她便乐观地断定,圣诞节之前,他就可以跟她回纽约了。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Esther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Han没有像她原先计划的那样很快好起来。用医生的话来说,他状态稳定,但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他还是在做那些梦,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他似乎安于这种状态,离开原来生活的圈子让他觉得更自在,这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所以,他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

感恩节之后,Esther渐渐失掉她的耐心,她开始对Han描绘将来,说她要找一间新公寓,位置最好在她将来工作的地方和芭蕾舞团之间。她可以先一个人去看房子,再把照片发给Han看,他们必须抓紧一点,十二月之前就把地方定下来,然后花一个半月装修,新年就可以搬进去住了。她委婉地暗示,那将会是他们全新的开始,并为这个开始设下一个截止日——圣诞节,最晚不超过元旦,这样Han就可以在一月份回到芭蕾舞团,赶上春天的演出季了。

Han静静地听她说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开玩笑似的问:“如果我不再跳舞了,这件事还算数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Esther觉得喉咙哽住了。

“如果我不再跳舞了,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他换了一种更坦白的方式重复那个问题。

Esther僵在那里,无数种不同的答案在她唇齿之间冲突碰撞,过了很久她才艰难地回答:“我没办法爱一个就这样放弃自己才华的人,我觉得这样很懦弱。”

Han看着她,像往常一样,没有多少情感流露,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恐怕我就是这样懦弱。”然后对她说抱歉,以及再见,要她不要再来看他了,因为他对她来说不够好。

Esther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哭,那段回忆只给她留下一种窒息般沉重的感觉。那天之后,她仍旧每周都去银山医院。Han比她更坚决一点,不愿意再见她,只发了一封电邮,大意是:最后的选择都已经做了,就这样吧,并对以前的种种说了“谢谢”和“对不起”。总共不过两行字。

哭也哭过了,分手也说了,Esther开始想当然地幻想,有时候她把那些决绝的话当成是Han在如今这种境况下做出的善意姿态——他不想再拖累她了。有时候,又把这些答复都归咎于他的精神状态,等有一天他好了,便会像从失忆中恢复过来的人那样,一时间醍醐灌顶,想起从前那些美好的事情,包括舞蹈,也包括她。

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叫屈。一直以来,她总是和美丽、幸运、才华、荣耀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她为了这个人放下了全部的骄傲,每周开三个钟头的车去一所精神科医院只为了见他一面。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希望她能痛快地结束这段关系,她的父母、朋友,甚至也包括Han和她自己。但她却没办法做个干净的了断,也不能相信一切能够这样轻巧地结束。

她妈妈费了许多口舌劝她,爸爸对她喊叫:“你应该放下那个人了!”

她便也喊叫着回答,突然记起一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大道理,“他只是病了!如果他摔断了腿,瘸了,或是瘫了,如果他得了癌症,我是不是也应该坐视不管?!”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四岁时的逆反期,热衷于跟父母对着干,把写着“I thought what I'd do was, I'd pretend I w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的笑脸logo贴在卧室墙壁上(典故出自《麦田里的守望者》,意为“我认为自己应当伪装成一个聋子、瞎子和哑巴”)。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懂得,只有那些能让你痛到极致的东西,才能带来极致的快乐。

Esther还记得那个下雨的冬日,她去求Han的主治医生,甚至企图贿赂护士和警卫,终于在医生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