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Defibrillation

除颤

过去的四年半当中,Lou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方杰雯,有时候是住院,有时候是回来复诊。四年半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改变许多,Lou却始终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

那天,Lou值中班,快要入夜的时候,从急诊室转来一个心搏骤停的病人。那是一个裹在白色浴巾里的年轻女子,躺在推床上,除掉浴巾,身上只穿着一条极薄的肉粉色雪纺长裙,裙子浸湿了,几乎透明,从前襟到腰线都在现场急救的时候撕开了。Lou听急诊室的人说,这姑娘是落水后被救上来的,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心跳已经停止,幸好拉波勒的海滨浴场有台便携式自动体外除颤器,否则即使救过来也可能有严重的脑损伤了。Lou觉得有些奇怪,那时才刚刚四月初,气温在十摄氏度上下,海边可能更冷。谁会穿这样的衣服,下海游泳?

那个女人在急诊室又发生了一次的室颤,是一次五十焦的电击和一轮心肺复苏把她拉了回来。随后的电解质、心肌晦谱检查和超声波心功能测定中发现,她的室颤和心脏骤停不仅仅是落水引起的,很可能还有其他器质性的问题,所以才被送来转心外科做进一步的检查。

Lou按照医生的指示,去找送她入院的男人,希望能知道她的病史。那个男人就站在急诊室外面,也是浑身湿透,长时间地保持那个姿势,像陷入绝境的动物一样喘着气。Lou把需要填写的表格交给他,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去。直到这时,Lou才发现他的右手从下臂到手背有一条很长的伤口,小指以不自然的方式向外弯折。

“你的手可能骨折了。”Lou叫起来。

但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说是在海边的礁石上碰伤的。

Lou很快叫了一个医生过来看他的手,带他去照X光,固定断骨,处理伤口,趁他缝针的时候,又帮他填了那些表格。他告诉Lou,那个女人叫方杰雯,上周刚满二十一岁,是个模特,事发当时正在拉波勒海滨一家酒店里拍广告。日落之前,她站在一块礁石上拍最后一组镜头,突然摔倒掉进海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Lou,低声说:“她告诉过我她不舒服,但我还是要她去……”

“这种事谁都预见不了,至少她现在没事了。”Lou打断他安慰道,半秒钟的停顿之后又加上一句,“暂时。”

他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说:“但她在我手里死过一次了,我感觉得到。”

Lou是知道那种感觉的,心跳和呼吸停止,身体的关节像是破碎的提线木偶,有那么一瞬,濒死的人脸上会出现一种特别的表情,安宁的解脱的表情。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把他们拉回来,是不是真的对他们最好,不过她是宣过誓要救死扶伤的人,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这样想。她努力不让自己去钻那个牛角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他看,他接过笔,用左手签上自己的名字,Eli York。

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Lou加上那句“暂时”是对的。当天晚上,那个女人,或者如她入院表格上填写的名字——方杰雯,心室壁破裂被送进了手术室。

直到Lou下班时,手术仍在进行。她在手术室门外又一次看到Eli York,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那个凌晨,Lou带着对生命的眷爱以及有关死亡的思索离开医院,开车回家。她赶不走脑子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也忘不了Eli York哭泣的样子。南特不是一个很时髦的城市,她也不是一个时髦的人,整日不是在医院工作就是窝在家里,不记得曾遇见过和他们相似的人,美丽、消瘦、高高在上。潜意识里,她一直以为这样的人都不会有悲伤,犹如真人尺寸的塑胶玩偶一样完美而不真实,但现实显然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中午上班之前,Lou去打听方杰雯的情况。手术室的护士告诉她,那个病人出奇地幸运,手术很成功。一般情况下,要修复破裂的室壁需要病人本身有一颗强韧的心脏,但方杰雯的心脏像纸一样脆弱,满是受损的心肌形成的疤痕组织,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行,但她却活过来了。

Lou很高兴,既为方杰雯,也为Eli York。经过重症监护室,Lou隔着玻璃门朝里面看了一眼,正是探视时间,方杰雯躺在仪器中间蓝色的病床上,Eli York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Lou不知道方杰雯是不是已经醒了,却禁不住想象这经历过生死之后的两个人会说些什么话。

两天之后,轮到Lou值早班,跟夜班护士交接的时候,又看到方杰雯的名字,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Lou去她的病房查看护理记录,她已经醒了,正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

Lou跟她道早安,她转过头来笑了笑,左边脸上有个可爱的笑靥,几乎看不出是个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