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偏执症患者:海瑞(第8/16页)

  第一次读《海瑞传》至此处,深觉不可理解,以海瑞六品之微,可能连皇帝天颜都没见过,哪里来这样深厚的感情,以至于哭昏在地?当时只觉得海瑞矫情做作。

  然而,随着对中国士人心理了解的加深,我“理解”了海瑞。君为政本,从伦理上讲,君臣重于父子。旧时代的士人对皇帝,真有一种如夫如父的感觉。忠君观念的进一步演化,变成了中国士人特有的恋君情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其心理真像失恋的状态。而孟子则认为恋君是人的一种本能:“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人小的时候,爱自己的父母;长大了,则爱女人;而入仕之后,就会爱君主,如果君主没有注意到自己,就会因单相思而受煎熬,是所谓“热中”。

  海瑞怒皇帝的无道是真实的,哀皇帝的崩逝也是真实的。在海瑞那里,皇帝就是他的“天”,他的主人,他生活的目标,他无条件尽忠的对象,他的希望所在。不管皇帝如何对待臣子,从伦理上讲,都是恩典,臣子唯有欢喜承受,不应有丝毫怨言。

  忠君观念由于不断内化,在海瑞心里达到了高度情愫化的境界,以致超越了理智的范围,喷发为感情的激流。皇帝去世,于他,就是儿子失去了父亲,老马失去了主人,怎么能不有恸于心?

扫荡潜规则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十二月二十六,隆庆皇帝朱载垕(hòu)登基。每一任新皇帝上台,王朝总会有一段短暂的振作期。皇帝早就听说了海瑞的大名,对这个骨鲠之臣倾慕已久。在即位的当天,就释放了海瑞。不久,在内阁首辅徐阶的推荐下,又一年三迁,升为大理寺左丞。海瑞遇到了政治生涯上最温暖的一个春天。

  度过了狱中十月,复出的海瑞已经今非昔比。他在帝国政治生活中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时的海瑞,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让人嘲笑的“海笔架”。他一骂成名,举国皆知,从一个部门里默默无闻的古怪小官僚变成了代表社会正义的楷模。在狱中的时候,就有官员不顾生命危险为他鸣冤,嘉靖皇帝一去世,重用海瑞的呼声就不绝于耳。

  人们已经把海瑞当成了这个黑暗乱世中唯一的光亮,不管是拥护还是反对,谁都无法不正视这个政治现实:海瑞已经成了一面旗帜,一种象征,成了帝国政治清流力量的总代表。

  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在徐阶的推荐下,海瑞被任命为位高权重的应天巡抚,登上了他政治生涯最辉煌的顶点。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六岁了。

  应天是当时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辖地包括苏州、常州、镇江、松江等十余府,“赋甲天下”,“仕宦之渊薮也”,朝廷里的许多高级官员家乡都是这里,包括首辅徐阶。由于吏治不清,贪污的风气最盛,积累的问题也最多。徐阶希望海瑞能够凭其一身正气,煞煞此地的歪风,收拾一下混乱的局面,为新一任朝廷班子创造出些令人瞩目的实实在在的政绩。

  虽然须发斑白,虽然受过多次挫折,“海青天”五十六岁的棱棱风骨没有丝毫改变,“刚峰”一如其刚。听到任命,立刻轻车简从,迅速赴任。

  海瑞的行车尚未出北京,应天地区已经人心骚然。官员、乡绅、士子、平民,有兴奋者,有盼望者,有失望者,有恐惧者。无论如何,人们都意识到,这个人的到来,一定会引起应天地区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

  那些对海瑞行政作风早有耳闻的人纷纷提前行动,“属吏惮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势家朱丹其门,闻瑞至,黝之。中人监织造者,为减舆从”。

  那些贪名卓著的人干脆辞官而去,免得受到新任巡抚的惩处。豪门大户,把自己的红漆大门刷上了黑漆。在应天监管皇室织造事务的太监,原来坐八抬大轿,现在也改坐了四人抬的小轿。

  贪污者闻风而逃可以理解,不过,海瑞的到来,关大门和轿子什么事呢?

  在专制社会,百姓如何穿衣戴帽都必须由专制者来做主。在海瑞眼里,在明朝读书人眼里,大门、轿子,包括衣服、宅第,并非小事,而是关乎“贵贱”的大节。朱元璋说:“礼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明朝开国之初,他就用相当大的精力制定了帝国人民的房舍衣冠制度,规定十分详尽。具体到几品官可用红漆大门,几品官可坐八抬大轿,在明太祖的诏令里规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只是时间过去二百年,社会富庶,纪纲废弛,人们把这些烦琐的规定几乎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