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请问先生,能进来看看画吗?”女人声音悦耳,带着浓重的港台腔。她正是凌清扬。

郭煌不认识对方,但似乎又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他一时把她当成一个曾到画廊来过的华侨,或者是日本人、韩国人,他本想和对方搭讪,只是碍于仍在屋内的白舒娜,因此把身子挡在门口,十分客气地说:“非常对不起,画店已经关门了,Excuse me。”

凌清扬原本是准备进店的,因为她刚才推开虚掩的店门时,一眼就瞥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浴女油画,便要跨进门来,但看到主人明显拒绝的神态,立刻显得十分识趣:“哦,那就不麻烦你啦,顺便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风味餐厅什么的。”

“噢,是这样。”郭煌顿时松了口气,指着巷口说,“从这里走出去,右拐再左转,就是有名的惠济河夜市,要吃的东西应有尽有。”

就在这一刹那,两人的目光有了短暂的交流。画家的目光往往是极为敏锐的,特别是对于漂亮的女人。郭煌此时已经捕捉到对方那急不可耐的神情,就在自己半个身子遮挡住她的视线时,也未影响对方踮起脚尖从他肩头处盯住那张画。那眼神像发现了奇迹,惊讶而激动。但这眼光像暗夜中的萤火,瞬间便消失了。

看着这个风韵绰约的中年女人离开画店,走出七八步,又转身向郭煌招了招手。郭煌觉察出了她留在脸上的遗憾。他想了想,决计不能轻易放跑了这个大主顾。

吃了闭门羹,凌清扬并不在意,信步拐过巷口,豁然看到一片灯火沿河迤逦而走,叫卖之声鼎沸,一街两行的各式小吃摊,琳琅满目。诱人的香味伴着腾起的烟气扑鼻而来,这里便是有名的梁州夜市了。她对此毫不陌生,很快融入了食客的人流之中。

凌清扬发现夜市旁边就是修葺过的惠济河岸,河畔垂柳婆娑,水中行着燃灯的画舫,灯影桨声,伴有笙乐飘荡,和这夜市摊位的灯盏浑然连为一体,她徜徉其间,就像走在梦中。看着支着大铁炉卖烤白薯的老人,用麦秸把儿插满糖粘山里红的小贩,从挑担里盛出一碗碗喷香胡辣汤的老板娘,还有那个扯着喉咙招徕吃客的卖烙饼裹麻叶儿的老太太,全都似曾相识。只见金黄色的锅贴在油鏊子上嗞嗞作响,煮成雪白颜色的羊肉汤冒着雾似的白气,炭火烤的缸炉烧饼黄焦酥脆,切成飞薄钱片儿似的酱牛肉,悬吊的桶子鸡金灿灿、油光光,散发着醇郁的香气。还有勾得她馋涎欲滴的灌汤小笼包子。这种小笼包子做得玲珑剔透,馅大皮薄,灌汤流油,提起来像灯笼,放下去像菊花,是梁州的一道名吃。早年凌清扬只身去美国,曾一度靠卖小笼包子度日,所以听见叫卖,便觉得十分耳熟。

“刚掀锅的小笼包子热哩……”

周围各色的叫卖仿佛在应和着:

“豆腐脑热哩……”

“黄焖鱼热哩……”

“咸烂哩兔肉……”

“热烙饼,焦麻叶儿……”

各式的叫卖带着悠扬婉转的拖腔,混合着各种香味蹿上夜空。凌清扬沉浸在其中,一时竟不觉得饿。最后,她终于在一个卖豆沫的小店停下来,因为她在橱窗里发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五香花生米。

记得每次从寄宿的学校回到姑妈家,老人家每每会从一个密闭的玻璃瓶里倒出十几粒花生米,悄悄地放在书桌上,或者撒在凌清扬正在看的书本上。有时,是等她临返校前,姑妈神秘兮兮地用白纸包上一小包塞在她的手心里,花生被自己一粒粒地慢慢咀嚼,里边浸透着花椒、大料和五香粉的混合味道,顿觉香气满口。可每次当凌清扬向姑妈多要几颗时,她就会颤巍巍地摇头说:“唉,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姑母怕邻居家的小外孙偷吃,专门为她藏起来的。那时这种五香花生米也极不好买,乡下人像贼一样偷偷摆在街上卖,被警察抓到,秤杆子马上会被折为两段。

凌清扬要了碗豆沫,买了一碟儿花生米,坐下来刚要品尝,蓦然发现桌子对面灯火阑珊处的一座古宅,宅院门楼破旧残缺,瓦片像钝刀刮过的鱼鳞,瓦棱上长着苍老的瓦松,像是蹲伏在地的一头怪兽头上的毛发。古宅的背后隐隐可以看到那座黑黝黝的白云塔。

古宅的门前,有一个卖炒凉粉的小吃摊,可能因为刚开张,吃客还不多。凌清扬突然看到刚才画店里见到的那个男子,身背着画夹,要了碗凉粉,一屁股坐在马灯下边的小桌上,呼呼噜噜吃得津津有味。凌清扬走了过去,也要了一份儿凉粉,端到了对方的面前。郭煌一抬眼,故作突然认出对方的样子,连忙有礼貌地让座,并对凌清扬说,他每天都要这个时候出来,趁着吃饭,勾几幅市井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