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此生竟有这般造化,这在两年前王子善是绝对想象不到的。由此他深感端的是世事难料。

一不留神从一个乡间土豪变成了拥兵数十万的京东霸主,保住自己的家业乃至守护一方乡土的资本是足够了。从这一点上讲,王子善的心应当是踏实下来了。起初他是踏实了一阵,但不久就陷入了一个新的困扰里。这个困扰,就是他这个树大招风的京东霸主,今后将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很重要,直接关系到他后半生的成败荣辱。当前中原逐鹿方兴未艾,鹿死谁手尚难断言。但究其结果,无非三种可能。第一种,金朝彻底灭宋;第二种,宋朝收复中原;第三种,某种势力乘乱崛起另立新朝。

据此,摆在王子善面前的道路便相应地也有三条。第一条,依附金朝反戈击宋;第二条,听命宋廷效力官府;第三条,自立门户割据一方。人多势众到他这个分上,三者必择其一,而且是决断得越早越好。否则在未来的残酷角逐中,他势必成为各方力量皆欲除之的眼中钉,其处境便很不妙了。

然而这个抉择却不简单。这不仅是因为将来谁能坐大,态势很不明朗,亦因这三条路,在王子善看来都有问题。

首先,投靠金朝这条路,轻易走不得。纵使金朝来日能一统天下,他也不愿落个认贼作父的骂名。况且现在他能在京东一呼百应,主要倚仗的就是那杆抗金大旗,一旦幡然易帜,恐怕马上便会变成万人唾弃的孤家寡人。

自立门户割据中原,他尚无那种野心。王子善这个人,颇有点自知之明,他心里很清楚,别看在京东一带他算是个人物,出了这块弹丸之地,未必有几个人认得他是老几。以他现有的真正实力,称霸乡间绰绰有余,然若欲与宋金鼎足相抗,那还差得太远。或许将来会出现这种可能,但那是将来的事,只能走着瞧。

至于效力宋廷抗金保国一途,倒是最符合王子善的道德观念,也最顺乎民意。可是王子善对此途之前景,却是顾虑很深。原因就在于,对于呼啸江湖的民间义军,朝廷历来视为心腹之患,不乏痛加剿杀的先例。即使他打的是抗金旗号,官府亦未必能够见容。他手里的数十万兵马就是保全他身家性命的筹码,一旦这个筹码向官府拱手交出,焉知他的下场将会如何?

此时的王子善,体会到了什么叫作高处不胜寒。单纯做个乡间富户,哪里会有这些烦忧。

因此数月以来,王子善便一直处于举棋不定的踌躇中。可现实留给他徘徊观望的时间并不多。他那所谓拥兵七十万的势力实在太引人注目。果然,入夏之后,三方说客便先后上门了。

先是有金军密使,向他暗呈了金军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的亲笔信,说大金扫灭宋朝一统天下乃迟早之事,望他认清形势善作谋断,建功金朝永保富贵。其后老佛崖的曾邦才约他密晤,向他表露了欲乘此乱世联络各路豪杰袭取汴京,进而与宋金分庭抗礼争霸天下之意。并预言以他的实力和声望,事成之后坐上盟主交椅绝无问题。如果事业发展顺利,说不定数年之后他就能面南称孤了。接着,新任汴京留守宗泽到京,代表大宋朝廷向他发出召唤,希他能坚决高举抗金大旗,与官军团结一心并肩作战,挽救危亡匡扶社稷,驱逐外虏光复河山。

面对此况,王子善觉得他不宜再犹豫下去,要么破釜沉舟做个反贼,要么尽快表明愿与官府合作的立场。不然一旦旗下哪支部队擅自动作,他就非常被动了。

相形之下,王子善终觉一致对外共同抗金是为正途,在思想上与官府合作之意渐趋稳定。然而官府与民间武装之间是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对等关系的,所谓愿意合作,就意味着要接受招安。这个性质王子善明白得很。所以在达成合作意向前,有许多关乎义军以及他王家自身利益的问题和条件,都必须先谈清。本着这个念头,王子善就考虑,应当先亲自与宗泽接洽一下。

却不料,正当他要向宗泽提出这一建议的时候,竟突然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草关镇事件。

王子善之所以终于倾向于接受招安,一方面是由于他在骨子里还是很看重民族大义民族气节的,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他对宗泽的信任。基于宗泽响当当的抗金英雄名声,他相信宗泽积极传檄招安义军的目的,就是同仇敌忾抗金救国。如果真是这样,率部投奔宗泽,当然没有问题。

但是草关镇事件的发生,却使他对宗泽的信任打了不小的折扣。他不能不警觉地考虑到,宗泽毕竟是朝廷大员,而朝廷的政策是攘外必先安内。若宗泽招安之真实用意竟是如此,那么他王子善束手归顺,岂不正是自投罗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