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聆听之资格(第2/5页)

彭师父这边也好像越打越入神,仿佛不再因为懊恼、愤怒的缘故而出手,而是非如此不可地从事着一项必须耗费极大精神气力的工作,且非得那么专心致志不能成就。我这时偷眼斜窥一下彭师母—她更出乎我意料之外,居然不知在哪一时哪一刻上早就睡着了,还打着呼呼隆隆的鼾息呢。

又打了不知多久,彭师父和孙小六已经各自通脸赤红、汗流浃背,直打得连那皮肉肌骨的撞击之声也不大一样了—逐渐逐渐地,我听出那声音不再清脆刺耳,反而越来越像是用一支又一支包裹了厚棉布的鼓槌梆子击打在一面又大又肥的皮鼓上。在这段时间里,彭师父没住嘴地骂着:你个野孩子!我替你爹打、我替你娘打、我替你哥打、我替你姊打、我替你爷爷打。”说完这一套再换一套,从孙小六的大哥大一、二哥大二、三哥小三……这么一路数将下来,再打完一通。之后是师门里的大师哥、二师哥、三师哥……也不管是孙小六那边的骨肉至亲,还是彭师父这边的新朋旧友,总之都由彭师父代为教训过了—说也奇怪,孙小六也还真挺得住,非但不曾皮开肉绽,连一丝半缕的青淤黑肿都没落下。一个人经这么百儿八十下狠手打过,反而红光满面,有如刚跳完两节有氧舞蹈的简·芳达;头顶上冒着热蒸汽,和一只新出笼的馒头差不多。

倒是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很有几分不平,一个捺不住,迸出一句:“你可以了罢,彭师父!”

彭师父先是愣了愣,转身回头之际却让我瞥见了十分怪异的一个小小的变化—他的脖子。就在他脖颈根儿处浮现了一条隐隐然泛着青光的绳纹。乍看之下我还以为一时走了眼,可是待彭师父一转身,那圈绳纹赫然也出现在喉结底下。换言之,绕脖颈一大圈—你说它是胎记也罢,是刺青也无不可,总之正是当天下午青年公园的一棵树底下站着的那个胖子脖颈上的痕记。这一下该我发愣了,嘴里忍不住迸出三个字:“岳—子—鹏—?”

坦白说,我全然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怎样跑出来撞了我脑袋一下而脱口掉出来的。可是换了任何一个哪怕完全不相信“某个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家伙,倘若处在我当时那个情境,看见一个自己认识了二三十年的人脖子上居然出现了一圈前所未见的刺青绳纹,恐怕也会同我一样地喊出那三个字来。

彭师父似乎并不觉意外,他双手往腰眼儿上一叉,沉声道:“下午在公园里胡喊乱喊的—也是你?”

我没搭理他,却注意到他的肩膊正以一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速度膨胀着了—而且还不只是肩膊,连臂膀、胁下、胸腹、腰身也都有如吹气球的一般缓缓鼓凸起来。

“前些天在莒光新城闹事伤人的—也是你?”

就在这个时刻,孙小六已经悄悄站起身,在彭师父背后朝我挤眉弄眼带比划手势,意思似乎是说:我不要再惹彭师父了,而他自己现在就要溜了。

谁知彭师父连头也不回、眼也不瞬,反手一提拎便捞住了孙小六的衣领,顺势往前一带,竟然把他过肩摔到面前,正杵在我身边。还没等我想到该怎么反应,彭师父的另只手也朝后一挥—这一下倒真把我吓住了—隔空五尺,一只掌影居然便将屋门拉动九十度,结结实实发出“碰”一声的关上。缩在藤椅里的彭师母打了个寒战,继续睡着,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大不相同—仿佛就要杀人见血了。

此刻的彭师父瞪着双血红暴丝的眼睛,双掌齐齐朝外一推,分别面向院子和巷道的两扇一北、一西的窗户也应声平空滑出,关了个死紧。说得明白些,我和孙小六已经给封在这三坪大小的客厅里,所面对的,却是一个身形、体态甚至连面貌、脾性也完全不同的彭师父。他伸出个碗大的拳头,食指弹出,几乎要戳上我的鼻尖,道:“那么—这些年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恐怕也是你喽?”

“这就不对了。”我心底不应该害怕的,可也许是仗着孙小六神通广大,我反而微微有些想要触怒这老小子的意思,于是也学他把两手叉在腰眼上,应声答道:“你彭师父自己偷偷摸摸,两面做人也就罢了,怎么做贼的喊捉贼,还赖上我呢?我他妈喊你一声‘彭师父’全是看我妈的面子,你以为你那两瓶高粱酒泡樟脑丸的把戏真值我把你当师父喊么?别搞错了罢—”

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后头我本来还有一句“去你妈的越活越回去大侠,拽个呀!”这是本村的标准村骂,出喉脱口就令说的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感。可我没来得及说,整张嘴就被孙小六的一只大巴掌给捂住了,孙小六一面把我捂得向后要倒—人却牢牢实实仿佛被那巴掌给吸住了,一面结结巴巴开口冲彭师父道:“师师师父、师父、张哥张哥不不不是这意思,也不是这意意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