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页)

“五天。”岱思说,“就算雪麟也需要睡觉。”他走到炉火旁拿柴薪。火焰蹿高,火光照出他脸上以前不曾有的凹陷和细纹。“你瘸着一条腿能跑多远?”

“你要我在这里等他们来杀我?”

“易形者已经在这里对你下过手,而且失败了。达南的宅邸有防卫,那把剑又让你拿走了,石头脸孩子给你的答案他们也得不到,所以他们可能会想等你采取行动再说。”

“如果我不行动呢?”

“你会的。你自己也知道。”

“我知道。”摩亘低声说,陡然转身离开窗边,“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你从来不害怕,从来不惊讶。你活了一千年,还拿过御谜学的黑袍——这一切有多少在你预料之中?在赫伦把我的名字告诉我的人,也是你。”摩亘看见竖琴手眼中露出吃惊、几乎难以察觉的警戒神色,感觉自己的思绪艰难地开启了那个问题,像座老旧的磨坊吱吱嘎嘎开始转动。“不然你指望我怎么样?一旦我决心加入这场游戏,我会放过任何事、任何人而不加质疑吗?你认识苏司——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些关于三颗星的谜题?你也认识羿司,你说过他制作这把竖琴时,你人在以西格。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失落之人洞穴中看到什么?你在朗戈出生,巫师学院废弃的时候,你人在那里吗?你有没有在那里念过书?”

岱思直起身,迎视摩亘:“我不是朗戈巫师。除了至尊,我从没服侍过任何人。我在巫师学院念过一小段时间的书,因为我发现自己年岁渐大却没有变老,所以心想,也许我父亲是巫师。我没什么学习巫术的天分,就离开了——我对朗戈巫师的认识仅止于此。在伊姆瑞斯,我找了你五个星期;在恪司,我等了你两个月,完全没碰我的竖琴,只因为怕别人认出我是谁、猜出我在等的人是你;在以西格山,我跟达南的矿工一起找你,他们找到你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脸上的神色。如果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事,你认为我不会去做吗?”

“是的。”一片尖锐、敏感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动。然后摩亘不慌不忙地拿起碧尔先前在火边素描的剑,振臂挥出一大道闪亮的半圆,然后狠狠地在石壁上砸出蓝色火花,剑发出深沉无瑕、如同钟鸣的抗议。他丢下剑,弯身抱住发痛的双手,苦涩地说:“比方说,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几天后,摩亘终于不再把自己关在塔里,走进工匠工作的庭院。他手臂的伤几近痊愈,先前遗忘大半的力量也正逐渐恢复。他站在凌乱的积雪中,嗅闻铁匠打铁的炉火,静止的灰白天空下,世界似乎一片安然。听见达南叫他,他转过身,披裹着毛皮的山王轻轻把手放在他肩上。

“看到你身体好多了,我很高兴。”

摩亘点点头说:“出来走走很舒服。岱思呢?”

“他今早跟艾絮骑马去恪司,日落就会回来。摩亘,我一直在想……我希望给你一些能帮助你的东西。我左思右想都快想破头,最后终于想到,你这一路上也许有时候会希望就这么消失,让敌人、朋友、全世界都找不到你,躲起来休息一下,自己想想事情……在森林里,没有比一棵树更不显眼的东西了。”

“一棵树。”摩亘脑中的某股思绪开始加速,“达南,你可以教我吗?”

“你有易形的天分。变成树比变成雪麟容易得多,你只要学会静止不动就好了。你知道一块石头、一把泥土里所含有的那种静止。”

“我曾经知道。”

“你还是知道的,在你内心深处。”达南仰头望天,然后瞥视四周熙熙攘攘、专心工作的工匠,“这种天气里要静止不动很容易。来吧,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注意到我们不在。”

摩亘跟着达南走出哈特,沿着蜿蜒曲折的安静道路走进高高位于恪司上方的森林。他们的脚印深深陷入松散的雪里,擦身走过积满雪粉的松树枝丫,撒落一小阵一小阵柔软的雪,露出密密交织的潮湿暗色松针。他们沉默地行走,直到转身看不见路,也望不见下方的恪司或哈特,周遭只见暗色静止的树木。他们伫立聆听。云朵在风中软软成形,停歇在沉默上;一片静定形塑树木,形成树皮上的纹路、树枝的弯曲、针叶和树梢尖端沉重下垂的线条;一只隼在这片沉默中凌空而起,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又俯冲飞入沉默深处消失了。过了许久,摩亘突然觉得自己变成独自一人,转头看向达南,却发现身旁是棵巨大的松树,在以西格上方静止不动地做梦。

摩亘没有动。保持不动所带来的寒冷开始困扰他,但之后那感觉渐渐消逝,沉默变得实在、伸手可触,测量着他的呼吸、心跳,渗入他的思绪、骨髓,直到他感觉自己被掏空,变成一具装着静谧冬季的壳子。四周环绕的树木似乎围住一片暖意,就像恪司那些石屋阻隔了寒冬。听着听着,他突然听见树木茎脉中的低沉细微之声,从积雪深处,从坚硬的土地下汲取生命泉源。他感觉自己生了根,紧紧扣锁住山的种种节奏。在那股形塑他的沉默中,他自己的节奏流出体外,失落在记忆之外。无言的知识流遍全身,关于缓慢无法计数的年月,关于吹得树木几乎折断的狂风,关于季节的开始与结束,关于耐心、不着急的等待,等待某种比根还深的东西,那东西在比以西格核心还深的地底深处沉睡,即将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