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船一开,陈靖仇本来还有点担心卢家渡的官府会发加急文书要下游的官员派兵拦截,但到了第二天仍是平安无事,根本不见追兵的影子。这船不小,本来起码得十来个人方能驾驭,但张烈把舵,指挥着陈靖仇打打下手,这船驶得又平又稳,陈靖仇对这位大哥越发佩服,心想:俗话说南船北马,大哥是北人,没想到驾船也这般了得。他却不知张烈虽然长了副粗豪汉子的相貌,其实心性玲珑剔透,可称得上当世第一个多才多艺之士,加上见识广博,只怕还真没几件事他不会的。这船是韩公公押送秀女所用,船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而那韩公公是个很讲口腹之人,船上的食物备了不少,无一不是上品,倒便宜了张烈他们三人。小雪在船上的厨房里忙忙碌碌,做得几手小菜,张烈一尝,大为赞赏。他嫌舱中吃太闷,便将桌子搬上了船头,任由船只顺流而下,和陈靖仇、小雪两人围坐在船头指点聊天,好不快活。陈靖仇见他如此大模大样,不由有点担心,问道:“大哥,我们这样在船头,不要紧吗?”

  张烈道:“你是怕有官府中人得信来搜捕吧?不必担心,你看看两岸便知。”

  这时候正值春耕,原本应该能看到农人在辛勤耕作,只是放眼望去,两岸尽是荒田,人影都看不到几个。陈靖仇道:“这儿一直如此荒凉吗?”

  张烈叹道:“哪是如此。当初虽是连年战乱,这儿仍有不少人。十多年前隋兵南下,百姓逃散,前两年本来又有些恢复,但这几年那狗皇帝屡屡用兵,能抓的丁壮都抓得七七八八,哪还有人来耕田?家中妇孺活不下去,自然只有逃荒了。加上这狗皇帝要开河,嫌那些穷苦人家有碍观瞻,又赶走了一批。赶的赶逃的逃,才如此荒凉。”说到这儿,张烈长叹一声,道,“苍生苦难,不知伊于胡底。”

  陈靖仇先前在船上见张烈杀人不眨眼,只道他也是个视人性命为草芥的人物,但听他此时说来,却有着悲天悯人的胸怀。他低头沉思,却听张烈道:“我自少年时游历天下,便起过誓言,有朝一日要廓清宇内,让天下苍生不分胡汉,全都能安居乐业。但此愿直到现在,仍是茫茫无着,唉!”

  陈靖仇听他诉说志向,竟是如此远大,不由热血上涌。但转念一想,忖道:大哥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师父也一心想恢复大陈。若有朝一日都能成功,岂不是……岂不是……一想到有朝一日竟要与张烈兵戎相见,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迷茫与害怕。

  张烈不知他在转着这个念头,笑道:“小兄弟,你平生之愿如何?说来给大哥听听。”

  陈靖仇道:“大哥,我的志向其实很小。若能有三亩田,一壁书,门对青山,户枕绿水,半耕半读,便是平生之愿。”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师父若听得我这么说,非气死不可。可这当真是他心头所想,他想的就真是在一个风景秀丽之处结庐而居,每天读书耕田,再就是……和一个心仪的姑娘在一起,只是这个姑娘面目如何,却又是模糊不清,他依稀觉得有点像小雪,又有点像拓跋玉儿。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个幻想中的姑娘会和只见过没两次,还一直骂自己为隋狗的拓跋玉儿相似,但就是觉得如此。

  张烈点头道:“其实这等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小雪姑娘,你有什么志向?可是与陈公子一般?哈哈。”

  小雪听张烈这般说,脸又是一红,但眼里却有些茫然地道:“张大哥,我也不知道。”

  张烈望了望滚滚而去的长河,长叹一声道:“其实哪个人不是这般想?就是那狗皇帝不肯。小兄弟,若你有了良田美舍,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突然有人上门要捉你去从军,将你家人杀死,你该如何?”

  陈靖仇道:“那自然要和他拼了。”

  张烈道:“正是。小兄弟,你的性子就是太良善了。除恶务尽,于人于己才有好处。刘先主有云,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姑息养奸,即是作恶。”

  陈靖仇知道张烈说的仍是在船上自己要他不要杀人的事。他不再说话,心想:能不杀人,自是不杀人为是。只是大哥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那时师父也是这般说的。但他心底仍然觉得杀人总是不好之事,纵然师父和大哥都这么说,但他仍是无法完全认同。

  舟行水上,时间最易流逝。两日后,两岸已见不再那么荒凉了。张烈道:“小兄弟,前面就是大梁了。那狗皇帝要去江都看琼花,现在只怕尚在大梁,我们得弃舟登陆了。”

  这艘船还挂着韩公公的号旗,要是靠近大梁城,被隋兵看到,又要惹出事来。陈靖仇见张烈心细如发,更是敬佩,心想:亏得大哥与我同来,若是我自己,只怕要杀开一条血路,说不定玉儿姑娘没找到,自己的命反要先丢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