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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接受它,阁下。”

达斯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双沧桑的眼睛超越了时间与悲伤,却流露出我未曾见过的一丝毅然。他就那样看着我,于是我没再推辞。

诗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意识到为了集中精力说话,他一定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我起身打算离开。

“不,”达斯低声说,“靠近一点儿。”

我单膝跪下。这个可怜人正在崩解的身体散发出一股气味,我尽量靠近他试图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情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今天,”他嘶声说道,“我谈到了力量。一切暴力皆是力量。她就是这样的力量。她无拘无束,时间于她毫无意义,痛苦为她带来牺牲的甜美气息。这是她的时代,她的歌永不结束。如你所见,她的时代已经再次降临。”他的喃喃低语换成了孟加拉语,然后是法语,最后又变成印地语。他像梦呓般说个不停,眼神涣散,痛苦的嘶声低语奔流不息。

“是的。”我悲伤地说。

“暴力即力量,痛苦即力量。这是她的时代。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了咆哮。我想让他放低声音,以免惊动外面的教徒,但最终我只是单膝跪地,凝神静听。油灯的火苗随着他激动的嘶叫有节奏地跳动。“那核心无法坚守,混沌已降临人间!她的歌才刚刚唱响……”

老人身体前倾,残缺的肺喷出干热的呼吸。在这一刻,那个诗人又回来了。那野性癫狂的光芒从他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惫。疮疤斑驳的手抚摸着桌上的那堆书,仿佛在安抚一只猫咪。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冷静下来,几乎恢复了正常。“请记住这件事,卢察克先生。这是不可说的时代,但仍有超越不可说的举动。”

我凝视着他,但达斯没有看我,他的目光没有焦点。

“我们总有办法实施不可说的事,”他低声说,“而她能够实施不可想的事。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追随。”

达斯不再说话。唾液浸湿了他的下巴。我知道,现在他的头脑已被彻底摧毁。寂静持续了几分钟。最后,他终于费力地再次凝聚心神,重新把视线投向我。那只裹着肮脏破布的腐烂残手抬到半空中,轻轻做了个祝福的手势。

“去,去吧。现在就去。”

我踉跄地退回走廊,浑身抖得厉害。对面的黑暗中射出一道手电筒的光芒,一只粗鲁的手夺走《泰戈尔诗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把它送回我手里。我双手紧紧抓住那本小书,跟着手电筒的光圈穿过走廊与楼梯组成的迷宫。

我们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外面的车和雨滴。两声脆响几乎同时炸开,在黑暗中听起来单调而决绝。

护送我的四个男人停下脚步用孟加拉语大声交谈,然后跑回楼梯上面。有那么几秒钟,我孤零零地被丢在敞开的大门口。我茫然望向那黑暗的雨夜,内心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是那么虚幻,我不敢做任何动作,也完全无法思考。然后,卡其壮男跑回楼梯下面抓住我的衣襟,和匆匆赶来的其他几个人一起把我拖回了楼上。

油灯依然散发着清冷的白光,手电筒的光束时短时长。我被推着往前走,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穿过嘈杂的人声,走到寂静的圈子中央。

达斯看起来像是趴在桌上,他的左手紧紧握着那把镀铬小手枪,枪管歪歪扭扭地插在他肿胀变形的嘴里。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另一只眼睛只能看见眼白,鼓鼓地向外凸出,就像那颗稀烂的头颅内部仍有巨大的压力。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巴、耳朵和鼻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聚成一摊。空气中飘荡着焚香与无烟火药混合的气味。

人群在大声喊叫。房间里至少有八九个男人,还有更多人留在黑暗的走廊里。一个男人放声尖叫,另一个人激动地挥舞着胳膊,不小心戳到了我的胸口。卡其男弯下腰把枪从达斯紧咬的牙关里拔了出来,一枚门牙顺着枪掉了下来。他挥舞着血淋淋的手枪厉声哭号,像是某种祷告或者诅咒。更多人涌进房间。

这不是真的。我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巨大的轰鸣声在耳朵里挥之不去。周围的喧嚣变得十分遥远,似乎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又有一个人走进房间。他的年纪更大一些,头已经秃了,裹着佃农常穿的简陋缠腰布。但是一看到他,人群立即让出路来。他低头查看了一番达斯的身体,然后轻轻地、近乎虔诚地碰了碰诗人满布疮疤的头颅,就像达斯刚才抚摸我带来的礼物一样。男人的黑眼睛望向我这边,他轻声向人群说了几句话。

几双手抓紧我的胳膊和衣服,把我拖进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