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重归故里(第4/19页)

我从来就不太喜欢杜鹃花。要不是因为弗兰克的死,我没准儿早已把它们连根拔掉了,只是他死后,为了布丽安娜,我不想对家中的布置做任何改动。她受的打击已经够大的了,我想,在开始大学生涯的同一年里失去了父亲,她不需要更多的改变。对这所房子我已经置之不理了很长时间,完全可以继续如此。

“好了!”我愤愤地对那些杜鹃花说道,一边关上水龙头。“希望你们满意,因为你们能得到的也就这么多了。我也得去喝一杯,然后洗个澡。”看着它们沾满泥点的枝叶,我补充了一句。

我身穿晨衣坐在那巨大的下沉式浴缸边缘,看着水流轰鸣着注入其中,搅动着那泡泡浴液翻起一片芳香的浮沫。滚烫的水面上蒸汽升腾,看着有点太烫了。

我关上水——只消把水龙头迅速而利落地一拧——接着又继续坐了片刻,整幢房子静默地环绕着我,只有浴缸里一一爆破的气泡在啪啪作响,微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战场。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从在因弗内斯登上苏格兰飞人号,感觉到脚下的铁轨隆隆地跃动起来,我便开始了这个自我测试。

我开始仔细记下途中的所有机器——所有现代生活中日常用到的点滴发明——并且,尤为重要地,一并记下我自己对它们所做出的反应。开往爱丁堡的火车、飞抵波士顿的班机、从机场叫到的出租车,以及一路上列位出席的所有形形色色的小机械设备——自动贩卖机、路灯,还有飞机上的高空盥洗室,只消轻摁按钮,便有急漩而下的恶心的蓝绿色消毒液将排泄物与细菌一扫而尽。餐馆里,整齐地陈列着由卫生部颁发的证书,保障你在此用餐起码有较大的可能性免遭食物中毒。而我自己的家中,则有随处可见的无数按钮,提供着光照、暖气、水和煮熟的食物。

问题是——我在乎这些吗?一手伸进那热腾腾的洗澡水,我来回搅动着,望着那漩涡的阴影在大理石深处舞蹈。放弃了我习以为常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便利设施,我还能否生存?

我不断地向自己问着这个问题,每摁下一个按钮,每听到一声引擎,我已颇为确信这个答案是肯定的。毕竟,时间并没有改变一切。穿过这个城市,我就可能找到一些人,生活在缺少了以上很多项便利设施的环境里——远到海外,更有些国家的全体民众都浑然不知电的存在,却依旧生活得相当满足。

对我来说,这一切我从来不太在乎。自从五岁时父母双亡,我就与兰姆叔叔,一位卓有名气的考古学家,生活在一起。因此,可以保守地用“原始”一词来形容我成长的环境,因为我一直跟随他进行所有的实地考察。的确,热水澡和电灯泡都是好东西,但没有它们的生活这辈子我也过过,并且不止一个阶段——比如战时——而我始终不认为这种缺失有多么关键。

水温降到了可以忍受的热度,我踏进浴缸,把晨衣抛在地上,脚尖上的温度使我微凉的肩头感到一阵不乏快意的震颤。

我沉入浴缸,伸展开双腿,松弛着全身上下。十八世纪的澡盆不比酒桶大多少,人们沐浴时一般分段进行,先把腿悬在澡盆之外,浸泡身体的中段,然后站起身,在浸泡双脚的同时,冲洗上半身。更多的时候,他们只用一个水壶和一个脸盆,靠洗澡巾帮忙清洗全身。

然而,方便和舒适仅仅意味着方便和舒适。它们并非生活的必需,没有它们我照样可以生存。

当然,生活的便利绝非问题的全部。那个时代是个危险四伏的地方。即使身处所谓的文明世界,其发达程度也达不到安全保障。我经历过两场重要的“现代”战争——在其中一个战场上真正地服过役——而另一场战争则每晚在我的电视机上活生生地上演着。

“文明”的战争,如果真有区别的话,比它的先前的版本要恐怖得多。战时的日常生活也许相对安全,但前提是你必须小心选择你走的道路。如今,罗克斯伯里的部分地区与两百年前我所走过的任何一条巴黎小巷同样危险。

我叹了口气,用脚趾拔起了塞子。对浴缸、炸弹和强奸犯等客观事物进行主观臆测是毫无意义的。室内管道无非是个小小的插曲。真正的问题永远在于它所牵涉到的人。在于我、布丽安娜和詹米。

水汩汩地流尽了。我站了起来,感到有点儿头晕,随即擦干了身上最后的泡泡。大镜子上结着气雾,但还是清楚映照出我膝盖以上的人影,像只粉红色的煮熟的虾。

我扔下浴巾,开始审视自己。我把弯起的手臂举至头顶,检查有没有松垮的肌肉。没有。肱二头肌和三头肌的轮廓都很清晰,三角肌整齐、圆润地向下滑入胸大肌上方的曲线。我稍稍转向一侧,收放着腹部肌肉——内外斜肌的状况都不错,腹直肌平整到几乎有点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