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乱 第19章

小闲醒来时天已向晚,稠暖的夕阳半融在水中,拖着一大幅火烧云的孔雀尾,水波慢摇轻晃,将整个碧遥湖搅成一锅金黄的南瓜浓汤。

肚子咕咕叫个没完。好大一锅南瓜浓汤……

“南瓜汤没有,但我猜你更喜欢鱼汤。”

笑意盈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闲猛转身,腿上传来一阵锐痛,她摸着包扎妥当的小腿,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遇到追兵。逃上死路。滚下山坡。摔断了腿。被原映雪救了。求原映雪帮忙。假扮琴姬。疼昏了过去。

这倒霉催的一天……

她有点局促地揪住领口的绢纱,看着窗边悠然自得的男人。条案上摆满各色各香的佐酒小菜,最诱人的却数红泥小火炉上炖着的薄砂吊子,盖子被滚沸的汤汁噗噗顶起,爆开阵阵浓香,是她记忆中求而不得的浓香。

“腿没事,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最近几个月都要静养,不要亲自行动。”

原映雪的谆谆叮咛充满医者父母心,像极了从前老头给她治伤时的口吻,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句“原教长,您真是辰月的教长?”

“为什么帮我?”她神情迷惑。

原映雪揭开砂吊,拿木勺轻轻搅拌,理所当然道:

“美人落难,英雄搭救,戏里不都是这么演的?”

鳜鱼汤的香气在暮风中流散,他透过袅袅蒸腾的雾气将小闲上下打量。

“确实是个美人,以前竟然没有发觉。”

西天的火烧云忽然炽热起来,把小闲燎得面红耳赤。

“我只是天罗外围的人,你从我这儿挖不到任何机密。”她瞪着原映雪。

“唔,”他盛起一勺乳白的汤,抬头笑道,“正好火候。这位美人,不如赏光一起用餐?”

“你每次都准备各种美酒,是为了把我灌醉,好套问天罗的事吧?”小闲倒下一杯万仞长,狐疑地斜睨原映雪。

“我所知道天罗的事,也许比你还多。”

“哦?”

“你是唯一不姓龙的龙家人,甚至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天罗杀手,但绝不是天罗的外围。龙老爷子在十年前将你带回擎梁山的龙家山堂,无意间发现你异于常人的商业才能,于是另辟蹊径,将你培养成今日的宛州巨商。作为天罗‘黄金之渠’最重要的堤坝之一,龙家极少派遣你执行刺杀任务——虽然你在刺杀方面也颇具长才,可以轻取他人久攻不下的棘手目标。也许是因为你喜欢剑走偏锋、思考方式别拓一格的缘故,比如今日何虹一案。你这次来天启的任务不多,但都是可能影响时局的紧要之人。比如冯轶,他五十高龄始习辰月秘术,却能突飞猛进,一朝领悟长生之道,是本教一块亮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又比如在下,天罗一直认为只要除掉了原映雪,本教便再无长袖善舞之人可以笼络公卿、惑乱朝堂。”

原映雪以家常口吻道出天罗秘辛,每一句话都似有千钧之力,压得小闲动弹不能。她看着原映雪的双眼,浅墨中夹着些许银亮,像是细小的雪尘从长空无休止落下,直到天地归于沉寂,那是神祇俯视尘世的清冷双眼。

她轻轻打了个寒战。

她和她的龙姓族人,是否真的清楚自己面临怎样的敌手?

“冷?”原映雪笑意融融,“喝碗热汤吧,你喜欢的鳜鱼汤。对骨伤有好处。”

小闲伸出冰凉的手,接过原映雪递来的汤碗。

“你们既然无所不知,为什么不直接挑了天罗山堂?”

“我们?”原映雪摇头笑道,“并不是所有的辰月教徒都能洞悉一切。教宗可以,但他不想说出来。我也许可以,但我懒得说出来。”

“我不懂。”小闲盯紧原映雪,“辰月入世难道不是为了鲸吞九州?这一场乱战难道不是天下之争?”

“天下?”原映雪轻轻把玩手中的酒杯,“你是说凡人眼中的天下,还是神灵眼中的天下?”

他眼中扬起无尽的雪尘,像是千里冰封的雪原,空灵而又冷漠,泯灭万般生气,却又留存一线生机。那一刻小闲忽然觉得他失去了血肉之躯,彻底虚化为神灵的意志。

她紧紧咬住嘴唇。但这并不足以抵御那股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战栗。这是一个纯粹的凡人在面对纯粹的神迹时才会涌起的战栗。如果不是趺坐于桌旁,她也许会像神庙前的信徒,双膝绵软跪倒在地。

就像十岁那年迷失在深山。

你可曾独自在夜晚迷失深山?当连绵的青峰变成黝黝的梦魇,林梢的风声化为魑魅的低语,那些白天看不见的眼睛就会在雾气中缓缓亮起。那是草木的眼睛,野兽的眼睛,神灵俯视的眼睛。无边的天幕盖下来,连同群山一起盖下来,唤醒你内心深处的战栗。你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只因这天地之壮美,美得荒凉,美得永恒,美得令人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