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7页)

他在与家庭断绝联系十六年之后突然再次现身,似乎他这次沉默寡言、郑重其事的造访,只是为了向我们演示如何以专业的手法无比陶醉地抽烟。他是尼古丁的瘾君子,直到咽气那天,每天都要抽八十支烟。四十五岁那年他死于心绞痛,很大程度上是尼古丁的作用过早索去了他的性命。他在失踪的十六年里,连一张明信片都没给家里寄过。十六年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他,我们连关于他的传闻都没听到过。只有一次,一个可怕的消息在家族里传开,说埃尔诺将军在日本军队服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我们为此感到羞耻;不过庆幸的是,这个传闻不是真的。那副慵懒、高大的躯体坐在扶手椅里,向我母亲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当然,一个十六年没见过面的人也只能如此,装作昨天才离开家的样子,随口问问留在家里的人都在做什么。在这十六年里,埃尔诺就这样行踪神秘地生活在远方,家里有好几个成员相继过世,并有一大堆埃尔诺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呱呱落地,一家人的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可是埃尔诺却大谈特谈国产香烟比德国私营公司生产的卷烟要好抽得多,质量更有保证。他感觉到尴尬,脸色煞白、呼吸困难地坐在那儿。他的举止泄露了他内心的抵触和焦虑的自卫。他不仅什么都不问,并且用沉默回绝所有的提问,极力回避在过去十六年里的家庭秘密。我们很快意识到,埃尔诺心里肯定藏有“秘密”。说不定他真在哪里当过军事指挥官,也许他只是在屈辱的生活环境中苟活了多年。我们怀疑埃尔诺是个“天生的懒汉”——当时匈牙利的剧院里正在上演《野鸭》——我们对他那伤人、恼人的沉默表示尊重。他就这样开始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来自一个陌生的国度,带着自己的“秘密”,带着总是装满香烟的银制烟盒,带着为数不多的衣服和内衣,带着淡漠的情感和独特的习惯。

埃尔诺的性情傲慢而敏感,他是我母亲最小的哥哥。他一下子失踪十六年的方式和事实,给他那壮硕、慵懒的体形增添了几分神秘感。离家的时候,埃尔诺是一名在役军官,他是“家里的宝贝”,家里所有人都以他为荣。他在军校里地位优越,我的外祖父去世后,他仍可以继续在军队服役,因为家庭支持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他在小城驻守,过悠闲的生活,嗜好喝酒,经常打牌,好赖总能够完成任务。他在朋友圈里很讨人喜欢,因为他喜欢弹钢琴,而且弹得相当不错;他还善于山聊海侃,很会讨好咖啡馆的女掌柜和途经此地的女演员。慢慢地,他沉溺于这种萎靡的状态,整日酗酒,无所事事,这位并不安分的在役军官就这样打发在外地驻军的单调日子。埃尔诺有着革命者的血性,内心封闭,生性好奇,躁动不安,向往流浪。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厌烦了军旅生涯,当即写了一封信给国防部长,辞掉了军衔,分文不要,换上一身平民装束,不辞而别地出国远游。由此看来,我母亲家族的男性成员都不能忍受等级森严的生活。我的三个舅舅,一位因为不能成为音乐家而抑郁自杀,另一位冷漠地抛弃了人文主义学业去当屠夫,埃尔诺则扔掉战刀,跑到国外某个令人猜测、无人管束的地方为了某种“秘密”而生活。埃尔诺回家后,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地住在我们中间,行李里只有几本数学和物理学的专业书,还有不少的五线谱本。他酷爱数学。我从他嘴里第一次听说爱因斯坦这个名字——埃尔诺从专业杂志上阅读学者们的论文,他对相对论的了解要比这个理论被媒体热炒早几十年;是他第一次给我讲的原子理论,讲普朗克[73],讲原子爆炸。他从早到晚都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夹鼻式眼镜,抽着香烟,谦卑而忧伤地坐在门廊的一个角落,读一本物理学著作或专业杂志。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向我透露了他的“秘密”,当然,他的秘密跟大多数重大、真正的“生活秘密”一样平庸无趣。“出逃”之后他先去了德国,既没有钱,也没有特殊的本事和学历,他到底是怎样活下去的呢?他用自己的音乐天赋挣了一些小钱,弹钢琴是他的业余爱好,他在驻军的兵营里就常给战友们弹琴。他在德国偏僻小城镇的咖啡馆或饭店里演奏;后来组了一支乐队,在城市之间做巡回演出。他在德国的小咖啡馆里弹了十几年钢琴,整夜抽烟酗酒,直到天亮。他的生活每况愈下,四十岁时得了不治之症。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绝望之中开始了疯狂阅读,手边抓到什么就读什么——他不喜欢文学,但对自然科学、物理学,尤其对数学研究很感兴趣——他就像奇闻逸事中讲述的、想在行刑之前迅速学会英文的死刑犯。埃尔诺也“想补偿过去浪费掉的时光”。他一想起军人生活就很反感。不管怎样,他以科学爱好者的方式获得了丰富的科学知识,我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就是那些没完没了的辩论和闲谈。我跟埃尔诺一起聊天文、地理和原子爆炸;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埃尔诺为我讲解,我这个数学考试总不及格的中学生居然能搞懂微积分。他教会我思考数学问题的方式,只需他的几句点拨,我就明白了数学并非魔幻的迷宫,而是一系列清晰、简单的思维过程。当然,他再也不弹钢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