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13/34页)

它们看上去很旧,埋在野草丛中。但是夏天一到,我就推着割草机在门和墙之间割草(是庄园的割草机,皮通给它加了油),其实严格地讲,这片地不属于我生活的区域。那年夏天我初次割草,把割草机推到墙和玻璃罩边,所到之处发生了多么大的改变!这个长期被忽略的像是一片灌木丛的角落,修剪后显得平整。仿佛玻璃罩是几个月前刚被放在墙边的。

墙边的泥土部分是炭灰和红色的煤灰,也许来自我小屋的壁炉(也许先于皮通所说的“庇护所”而存在)。在混有杂质的泥土和外屋的边墙之间有一片地沟,上面架了铁栅栏:这是庄园中的一处渗滤坑,用来给丘陵、马路、人行道、草坪和车道排水。这里没有什么是天然的,一切都经过规划。草木间隐藏的工程堪比一个罗马广场。我小屋后门的杂草只修剪了一次,荒芜的模样就不见了,墙、土地、外屋的线条以及靠着墙的结实的木框玻璃罩就都显露出来。

玻璃罩的木框架仍然牢固,还能看出白漆。玻璃多少碎了点,有四五片从破裂的接缝中滑落。尽管菜园墙的北面土质贫瘠,且多数时间都被山毛榉遮蔽,野草还是从玻璃罩间冒出来,长得很繁茂。虽然砖墙结构(边上还是木框,好固定玻璃罩)中有山毛榉枝叶,黄沙地里长着荨麻、不知名的野草和多刺的黑莓树丛,但用割草机修剪了冰冷框架边的杂草后,也消除了衰败感。就像五六年后,倒下的那棵樱桃树成了一片片圆盘,也就不再有颓败感。

看见小屋后面的土地恢复生机竟让人有不安的感觉,想到荒弃是最近发生的事也让人不安。这片荒弃之地是我完美的逃避之所,我在其间得到如此的安慰。这地方在我来的一两年前就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庄园萎缩的过程虽然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开始了,但最近开始加速萎缩。我的出现是加速萎缩的一个因素。

菲利普斯夫妇也和我一样,我初次见到他们时,他们便似乎是这环境的一分子,对周围的寥落习以为常。我坐在他们的客厅里,往窗外斑驳的石砌阳台看去,能望见疏于照料的花园和魁梧的树,茂盛的湿草甸遮住了后面的景致。花园前部的灌木上挂了鸟食投放器,另一边是系在支撑竿上的孤零零的晾衣绳。

这一切似乎只是庄园的一个角落。因为我不了解宅子的内部陈设和生活情况,只是通过漫画和电影而非文学(我想不出哪本书的背景是这样的环境)来想象其中的样子。在英国的陌生环境中,我又以我旧有的方式去看待周围,把眼前所见看成英国生活的又一个例子,所以我觉得菲利普斯夫妇是英国大宅子中的仆人或雇工的代表。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就代表这类人。

几个月后,我失望地得知,菲利普斯夫妇比我早来庄园也就不到一年时间。他们的生活方式不能代表仆人或帮工,那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他们在这庄园中安之若素了。

他们在庄园里安心地生活着,虽然他们来自这个地区,却不是乡间人,而是镇上的人,品位也是城镇人的品位。虽然看似融入了庄园生活——在他们的一隅安稳地生活,对周围的荒废漠不关心,仿佛荒芜来得太过缓慢以致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们其实是没有根基的人,比山那边的杰克更没有根基。

他们没有房子,没有打算,借住在庄园某栋房子里。他们年近五十,却一点也不担心退休后要怎么办。正如他们的雇主一般,菲利普斯夫妇像是打心里知道自己总有栖身之处。

车、出游、在周围三四个镇上购物、一周两三次去镇上熟悉的酒吧——这些是他们的野趣:去镇上的乐趣,而非乡野乐趣。那种长久以来在他们的一隅(家具也多半是庄园的)过得安定舒适,在我来的第一天让我感到安心宽慰的样子,是没有根基的人的一项才能。就这份天赋而言,不能说不像杰克,虽然不是那么明显。

农场日渐荒芜,这份工作便不那么靠得住了,小屋也不知还能住多久,但杰克仍在精心照料花园,培育着蔬菜和花木,让那块地保持良好的状态。菲利普斯夫妇也面临这样的不安全感,他们的雇主随时会去世,到时候他们就必须搬家找另一份工作,饶是如此,他们仍把现在的住所当作温馨的家。杰克被季节和花园里相应的劳作所维系。菲利普斯夫妇的安定感又另有来源。他们的外出活动和节庆,给他们的小镇生活带来了韵律、规律和滋味:兜风,一周去三四次酒吧,一年一度在南部同一家酒店度假。

也许菲利普斯夫妇生活的这一面暴露了他们的底细。他们的社交生活并不是乡村式的;他们从本能或者性格而言,都不是宅子里的仆人;他们是镇上的人,来自外面的世界。要是没有人告诉我这些,菲利普斯太太修剪花园里的玫瑰这一行为会让我惊讶。那夏日野生玫瑰丛的玫瑰!秋天,花丛被修矮,只留下几英寸高的残株。菲利普斯太太经常谈起她的所为:“我把它们剪回去了。”她一语双关,夸耀自己的勤快,批评皮通的失职:这个孤独的园丁若是上心,做这事根本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