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5/34页)

然而它们成了一个整体,并且奏效了:你能像我一开始那样,顺理成章地将其看作这个地区爱德华时代风格的宅子的一部分。或者你能进入幻想,是孩子式具体化的想象,成人做的孩子的游戏:想象这庄园一度庞大辉煌,连它的角落都显示出巨大的安全感和财富(不像在特立尼达岛,我最初知道“庄园”一词,尤其当它指的是蔗糖庄园,是没有任何宏伟或风格的概念的,只有一种规模和单调的印象,以及庄园边上微不足道的生活和房子)。这种游戏元素——庄园草地上的儿童屋——我一旦认出它,便顺着它展开想象。

从护林人的屋棚穿过小径,从我小屋的侧窗看去,有一座小小农舍。它只是一个窝棚,挨着庄园菜园的墙搭建。它的样子像半个屋舍,屋顶是一个斜坡,从某个角度看感觉是有门窗的。

绕过窝棚的小径,绿地边缀满了蘑菇状的石头。我听说这些石头是当地一大特色。谷仓建在石头之上,可以防鼠。这种设计阻止了老鼠进入马厩,就是那座我想象成护林人棚屋的房子。同时起到了装饰作用,营造出童话色彩。每块蘑菇石都和其他的不同。上部被切割成不同样式,下面的柄被割成一个弧度。多年过去,很多蘑菇石被损坏。它们可谓脆弱的幻想。很多蘑菇的顶部其实消失了,甚至有些柄被削平。但是在我的小屋门外,靠近小径的一边,在菜园围墙前面,有五六个蘑菇奇迹般保存下来,完好得如它们最初被设计的那样:蘑菇顶一个个削成不同厚度,刀锋粗粝,冬天里每个撑起了一小块苔藓。

这是我复苏的幻想——种种富有特色的幻想,对庄园,对周围的绿地与花园——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在写作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受到了幻想的欢迎。庄园始建者的想象,房东继承的家族幻想,随着我的深入了解,我感到这幻想愈发传达出他的性格。

庄园的其他部分——果园、主宅后的花园、湿草甸和河边的小径——后来在暮春或夏初,我生病无法沿着车道走很远的路的那阵子进入我的视野。这个时候我学会了分辨四季,认识相应的花木、河流。

我完成书稿之后(关于非洲的那本),便出国进行新闻写作,一来挣点钱,二来走出英国、振作一下精神。但这任务使人筋疲力尽,还去了一个很多航线飞不到的地方。我在漫长的返程中经历了多种气候,终于病倒,在某地的宾馆度过了四天四夜,在疼痛中昏睡。

回到山谷和小屋时我感觉头晕,但感受到了它的欢迎、它的保护,也因小屋边每一株草木超然的美(在我看来)而感动。起居室窗户下的牡丹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不论清醒还是在睡梦中,我的幻想中总会出现这些深红色花苞的形状,浑圆紧凑。

医生觉得我身体无大碍,没有肺部感染或者出血。他说我是疲劳过度了。他说是“战争疲倦”(我们在一个军事区)。

几周过后,确如大夫所言,我的身体只是极度疲倦,但不难受,是带着点兴奋的疲倦(唉,这可有点罕见)。这让我想起童年时得过一种热带的“发热”病,因雨季的寒冷而起。雨季中无常的天气打断了正常生活,下雨和洪水使学校停课,增加了孩子咳嗽和发热的概率。小时候我常常是刚退烧就希望自己再次发烧,好体验它带来的感官扭曲:异乎寻常的平滑的感觉(不仅是触感,嘴里和胃里的感觉亦然),声音和噪音莫名变得遥远和令人激动。我虽然总想发烧,但并没有如愿。很快我长大了,发热被支气管炎和哮喘所取代,那是全无好处的真正的痛苦。

现在,在令我愉悦的小屋里,我自童年以来第一次体验“发热”。筋疲力尽——工作和旅行引起的:医生的诊断是对的。

在令我愉悦的小屋,在这躲在公路边一层层山毛榉和紫杉之后的小屋里,我开始感到这二十年来的工作和压力的压迫。压力和写作有关,那种激情。当年,泛美航空飞机起飞,我头一次俯视我自孩童时期就被包围其间的那片特立尼达岛田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承受这份压力。

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失望和恢复,如今在我脑中成为坚实的一团。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幻想自己是沉在河底的尸体;脑中也没有了爆炸的梦,这梦曾让我精疲力竭,挣扎着醒来。这些压力都促成了“发热”。于是在那栋令我愉悦的小屋,我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仿佛在二十年之后,我终于到达了离家时脑海中的那个幻想之地。

就在这种情绪中,我慢慢恢复到可以出门了,开始——菲利普斯夫妇鼓励我,让我不用担心会侵犯房东的隐私——探索茂密花园的春天。随着我起居室窗户下的牡丹挺身收紧,鼓鼓囊囊的花苞立在大黄似的茎上,我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