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轶事(第7/8页)

一辆空的运货车由一匹马拉着驶过我身边,我的目光跟随着隆隆作响的车辆,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弯处消失为止,那车辆连同那匹强壮的烈马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许多美丽的遐想,这些遐想又随它而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回忆,或者说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但是谁能要求一个孩子在一个钟点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把自己从石块、田地、鸟儿、空气、色彩以及阴影处获得的体会、激情和欢乐叙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后来我很快就把它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再说它们难道就没有影响我后来生活的命运和转变吗?

地平线上那一丝特别的色彩;屋里、花园里或者森林里那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一只蝴蝶的美丽外表或者不知何处飘来的香味,这些常常在瞬间引起我对早年的全部回忆。它们虽然模模糊糊,一些细枝末节也难以辨别,但却全都具有和当时同样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头、鸟类以及溪流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热切地去探索它们的痕迹。

我那盆小花开始往上长,叶片越来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壮。我内心的喜悦以及我对小伙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叶片之间终于长出了圆圆的红色花蕾,花蕾日益见大,不几天就开出了一朵充满神秘的镶着白边的美丽的卷瓣红花。那天我高兴得不得了,把原来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邻居家送给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记得干干净净。

接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野里已经冒出碧绿的嫩芽,天上的云朵都镶着金边,在潮湿的大街上、庭院里和广场上都映着一片片澄净柔和的蓝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户边,窗台上鲜红的风信子花正朝着太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请我帮他略略坐直身子,让他斜倚在枕头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多些,温暖的阳光令人高兴地照在他蓬松的金发上,金发熠熠生辉,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红。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布洛西显然很快便可完全康复。他的母亲坐在我们旁边,等她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时,便送给我一只她冬天储藏的大黄梨,并打发我回家。我刚走下台阶就把梨子咬了一大口,熟透的梨很软,像蜜一般甜,汁水顺着腮帮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从高空中落进了田野里。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只能待在家里,大人允许我洗干净手后随意翻阅有插图的《圣经》,其中有许多我心爱的故事,而我最喜欢的是《天堂里的狮子》、《艾利沙的骆驼》和《摩西的孩子们在芦苇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个上午我呆呆地瞪视着窗外瓢泼大雨下的庭院和栗子树,接着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样样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过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又和弟弟打了一架。还是老花样:我们先是闹着玩,后来小家伙骂了我一句脏话,我便揍了他,他就嚎叫着逃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和起居室,来到母亲身边,扑进她的怀里,母亲叹着气让我走开。后来父亲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述说了,他惩罚了我,训斥一通后即刻打发我上床睡觉,我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幸,泪汪汪的,倒也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到布洛西家去了,站在他的床前,他母亲总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向我示意别出声,布洛西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我胆怯地望着他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由于痛苦而歪扭着。他母亲拿起我的手放在他手里,布洛西张开眼睛,默默地凝视了我片刻。他的眼睛大大的,已经变了样,当他看着我时,那目光显得陌生而又冷淡,好似从很远处看过来,好似他根本不认识我,为看到我而吃惊,而且好像正在思考某些更为重要得多的事情。我逗留片刻后便踮起脚尖走出去了。

当天下午,他母亲在他的央求下,给他讲起故事来,他听着听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傍晚,这段时间里他那微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了。

夜里我上床安睡时,我母亲已得知这个消息。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把事情告诉我。那天我整日像梦游神似的到处转悠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布洛西,他已经升入天堂,会不会也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有着大伤疤的瘦瘦的身躯是否还躺在隔壁房子里,我丝毫也没有听说埋葬的事,也没有看到埋葬他。

很长一段时期内,我脑子里尽想着这件事,直至已故者的身影在我的记忆里逐渐遥远、逐渐消失。后来,春天突然早早降临了,黄色、绿色的鸟儿飞过山头,花园里散发出草木的香味,栗树正在慢慢地发芽,探出柔软卷曲的嫩叶。一道道水沟边,金黄色的花朵在肥壮的茎秆上展现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