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2/28页)

火车已经又开动了,昏昏欲睡中他回到自己的思绪里。这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生活是否还要再继续忍受下去的问题。或者,结束这全部劳神的荒唐事不是更简单吗?他不是带着毒药了吗?鸦片?噢,没有。他想起来了,毒药他根本没买到。可他有手枪。对了。很好。太棒了。

“很好,”“太棒了,”他自言自语地大声喊了起来,又补充说了诸多类似这样的话。蓦然间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映在窗玻璃上,陌生,丑陋,一副愁容。天啊,他暗暗喊道,天啊!怎么办?活着还有什么劲?用额头去撞这苍白丑陋的影像,扑向这扇模糊不清的讨厌的玻璃窗,死死咬住玻璃,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用头猛撞铁路的枕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被许多车轮卷起,连同一切,肠子,脑子,骨骼,心脏,还有眼睛,都在铁轨上碾个粉碎,化为乌有,一了百了。这是唯一所希望做且还有意义的事儿。

当他绝望地凝视自己的影像,用鼻子撞玻璃窗时又睡着了,也许几秒钟,也许几个小时。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眼睛睁不开。

他从梦中醒来,最后一个梦留在了记忆中。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前座上,车子急速穿过城市,非常鲁莽,忽上忽下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在驾驶。梦中他猛撞这个人肚子一下,从他手中夺过方向盘自己来驾驶,疯狂地越过种种障碍,紧贴着马车和橱窗行驶,擦过树木,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以致他眼冒金星。

他从梦境中醒来。头轻松多了。他对梦中的情形笑了笑。肚子上那一击很好,他喜滋滋地回味着这一击。现在他开始复原并思考这个梦。车是怎样擦树呼啸而过啊!这呼啸声或许是火车开的声音?驾车尽管有许多危险可毕竟是种快乐,是种幸福,是种解脱!是的,自己驾驶,哪怕粉身碎骨也比总是让人载着,由他人摆布要好。

可是,梦里他到底给谁一击呢?陌生的司机是谁?谁坐在他身边掌握着汽车方向盘?他想不起那人的脸,想不起那人的身子,只能想起一种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的心境。那个人能是谁呢?某个他所敬重的人,他把掌握自己生命的大权让给了这个人,一个容忍他支配自己的人,但他暗地里毕竟恨他,最后还是给他肚子一脚!也许是他父亲?或许他的一个上司?或许——或许这已到头儿了——?

克莱因睁开眼睛。他找到了失去线索的端头。他又知道了一切。梦境已忘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开始知道、猜想到并品尝到他为什么坐在这辆快车上,为什么他不再叫克莱因,为什么他贪污了钱又伪造了证件。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是的,是这样的。再这样对自己隐瞒毫无意义。是因为他的妻子才发生了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他的妻子。他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多好啊!

顷刻间他觉得从这个认识的塔尖上俯瞰到生命的很长一段路程,他的生活长期以来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是一些完全无价值的碎片。他回望走过的一段长长的绵延不断的路程,回望整个婚姻,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就像一条漫长的,使人疲惫、凄凉的街巷,一个人在尘埃中负重艰难独行。他知道韶光年华的闪亮高峰与嫩绿的辉煌峰尖消逝在后面某一处,在尘埃那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是的,他曾年轻过,现在不是小青年了,像所有人一样,他曾有过宏伟的梦想,对生活与自己都曾有过许多期望。可从那时起一切只不过是尘埃,重负,漫长的街道,酷热,无力的膝盖,只是在干涸的心田还隐匿着一种睡觉睡得已忘却,已变得苍老的思乡之情。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朝窗外望去,惊愕得浑身一颤。不寻常的景致望着他。他一个激灵,陡然看见已到了南方。他惊叹不已,立起身来,探出窗外,又一层面纱揭了下来,他命运的谜团又清晰了少许。他到南方了!他看见青翠蓊郁的平台上葡萄藤拱绕,泛着金褐色的破败屋宇半露在瓦砾中,仿佛在旧版画上,还有鲜花怒放的粉红色树木!车开过一个小火车站,车站有个意大利的名字,奥诺或奥纳什么的。

总的来说克莱因现在能读他命运的风信旗了。命运远离了他的婚姻、职务,远离了他至今的全部生活与故土。命运走向南方!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在出逃的匆忙与陶醉中为什么选择了有意大利名字的城市为目的地。他是按一本旅馆手册选的,看上去像是任意的,是碰碰运气,他同样可以说个阿姆斯特丹,苏黎世或马尔默地名。现在看来这决非偶然。他来到了南方,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这样他青年时代最辉煌的愿望实现了,能让人想起那个时代的标志对他来说已在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漫长荒芜的街巷里泯灭消亡。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排着命运,使他生命中两个最为迫切的愿望得以实现:早已遗忘了的对南方的向往及渴望出逃和从劳役般的工作与婚姻的尘埃里解放出来,这种渴求是暗地里的,从未清晰、从未自由地表达出来过。那次与上司的争吵,那次不期而至的贪污钱的机会——所有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现在都变成小小的偶然事件。并不是这些偶然事件引导着他,而是他灵魂中两个宏愿获胜了,其余的只是方法与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