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状红皮藻(第4/9页)

“他就是做这个的?收集旧东西,然后写成书?”劳伦斯说,“应该挺有意思。”

莉迪娅立刻后悔了,觉得不应该讲这件事。是他们说到熊,她才讲起这一段的,但除非邓肯本人讲,否则没什么意思。邓肯身材高大,为人宽厚亲切,彬彬有礼,可以亲自向你演示他那声抱歉是多么礼貌,并惟妙惟肖地描述那两个躲在破烂窗帘后面笑的调皮老人。

“你得认识邓肯这个人……”她几乎要说出来。其实她讲起这件事,不就是想告诉别人自己认识邓肯吗?她想说自己并非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出来旅行;得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有人爱的,不久前是有男人的,而且是个有趣、逗乐、有冒险精神的男人。错,一个从财迷和行为怪异的人那里收集旧文件,然后把一百年前发生的事写成书的人,他们是不太可能觉得有什么冒险精神的。甚至都不应该说自己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过。对他们来说,这只说明她和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睡过觉。

劳伦斯不到四十岁,但是很成功,他很愿意谈自己。他是独立的包工头,在圣斯蒂芬有两套别墅,还有两辆轿车、一辆卡车和一艘船;妻子在学校当老师。他有些发福了,有着卡车司机的大肚子,但看上去仍然机敏、有活力。不难看出,大多数时候他都很精明,当然也很冷酷。他可以穿得奢华,招眼,而某些地方、某些人又可以让他变得沮丧,没有把握,爱与人争论。

劳伦斯说那些东西不全是真的——关于滨海诸省人们写的那些东西。他说在这里你只要不怕出力,就有足够多的工作机会,男人、女人都一样。他不反对妇女解放运动,但事实上是有些工作男人干得更好,有些工作女人干得更好,永远都是这样。如果都能静下心来,认清这一点,那么大家都能过得更好。

他说自己的孩子们很没有礼貌。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什么也不缺——现在就是这样,你能怎么办?别的孩子也一样:衣服、自行车、好的教育条件、唱片,应有尽有。他的父母什么都没给他,他出来工作,开卡车,到过安大略省,甚至萨斯喀彻温省都去过。他上学只读到十年级,但没让这一点阻碍自己的发展,尽管有时候也想,当年多上几年学该多好。

尤金和文森特是劳伦斯雇用的工人。他们说自己只读到八年级,更高的年级乡村的学校也没有了。尤金二十五岁,文森特五十二岁。尤金是法裔加拿大人,来自新不伦瑞克省北部。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脸色红润,脸上毛茸茸的,神情恍惚——透着一股阴柔的男性美,性情温和,有些腼腆。现在的男人或男孩脸上很少有这种表情了,有时在旧照片上还能见到:比如年轻的新郎或篮球运动员,有着浓密的、沾上水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青春的脸庞和刚刚长成的身体。尤金不太聪明,也可能不太好胜,他打牌输了钱。男人们管这种打法叫斯开特。莉迪娅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玩过,那时候叫三十一点。今天晚上他们玩的是一局二十五分。

文森特和劳伦斯拿尤金开玩笑,笑他输牌,笑他在圣约翰迷路,还笑他喜欢的女人、他的法裔身份。尤金由着他们说,也不反驳。劳伦斯的玩笑简直就是欺负人,他表面上做出一副和善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却似乎有种坚硬、沉重的东西——强烈的自尊心带给他的不是鼓舞,而是负担。文森特则没有这份额外的负担,尽管他开起玩笑来也毫不留情(他既打趣劳伦斯,也不放过尤金),却没有残酷或危险的感觉在里边。看得出来,他说话本来就是轻松随意的,一直不停地开玩笑。文森特聪明、狡猾,但并不坚持什么;他总是能说出最悲观的事,听上去却没有什么不幸。

文森特在圣斯蒂芬附近有一个农场,是家里留给他的,他就是在那个农场长大的。他说现在只靠种地不够养家了,去年种了一茬土豆,结果六月下霜,九月下雪,生长期太短了。你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碰上这种事,他说。而且市场也不自由,完全受控于那些大的竞争对手,大的利益集团。大家都自己想办法,没人指望农场的收入。他妻子现在也工作,之前报了个培训班,学习做头发。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像父母这样勤劳,只想飞快地开着车,到处兜风玩。儿子们结婚以后,媳妇们想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新炉子,几乎不用人动手就能把饭做好,并且把饭摆到餐桌上的炉子。

过去可不是这样。文森特平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靴子——别人没穿过的新靴子——是参军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在泥地里倒着走,为的是看新靴子留下的脚印,新鲜、完整的脚印。战争结束后,他在自己家的农场工作了一段时间,把军服穿破了——这样就只剩下一条像样的裤子了。后来他去圣约翰找工作,在一家啤酒馆,一个人对他说:“想买条便宜的好裤子吗?”他说想,那人说:“跟我来。”文森特就跟着他去了。他们去哪儿了?去了殡葬承办人那里!事情是这样的:家属通常为死者准备一整套衣服,而死者躺在棺材里时只露出上半身,所以只要有上衣就够了,殡葬承办人就把死者的裤子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