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9页)

他两鬓的头发开始变白了,修剪过的胡须也正在变得灰白。今晚他穿着军装,宽厚的肩膀向前塌着,看上去很开心满足的样子,只有当他瞥一眼他的妻子时,浅色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不安和哀伤。在他对面的莉奥诺拉一副专心、严肃的表情,她扳着手指在桌子下面计算十四加七等于几。最后,她终于甩牌了。

“我输了吗?”

“没有,亲爱的。”少校说,“正好21。21点。”

彭德顿上尉和兰登太太坐在壁炉前,谁的心里都不舒服。今晚他俩都精神紧张,一直在看似兴奋却内心沉重地谈论着园艺。他们的紧张是有原因的。这些天,少校完全不像过去那么随和、乐观,甚至连莉奥诺拉都隐约感觉到压抑的气氛。一个原因是数月前这四人经历了一场离奇的悲剧。一天深夜,他们四人也像这样坐着,突然,正发着高烧的兰登太太离开房间,跑回自己家去了。少校没有立刻跟回去,他喝了威士忌,略有飘飘然之感。过了一会儿,兰登家的菲律宾佣人阿纳克莱托嚎叫着冲进来,瞪大眼睛,表情惊恐,他们二话没说,跟着他跑过去,看到兰登太太不省人事,她用园林大剪刀剪掉了自己柔嫩的乳头。

“有人想喝水吗?”上尉问。

大家都很渴,上尉去厨房又拿来一瓶苏打水。他内心陷入深深的不安是因为他清楚事情不可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尽管他妻子和兰登少校的婚外情令他苦恼,每每想到任何可能的变化,他就会提心吊胆。其实,他一直忍受着极不寻常的痛苦,他嫉恨自己妻子的情人,同时也嫉妒自己的妻子。在过去的一年里,他渐渐对少校产生了感情,是那种最接近于他所认知的爱情的情感。他最大的渴望是能在这个男人的眼里与众不同。他以看破红尘的态度又不失风度地顶着这个绿帽子,为此赢得了驻军的尊重。此刻,给少校倒水时,他的手在颤抖。

“你工作太拼命了,韦尔登。”兰登少校说,“我告诉你一点——这不值得。健康第一,没有了健康,你还能干啥?莉奥诺拉,你还要牌吗?”

彭德顿上尉给兰登太太倒水时,避开了她的眼睛。他烦透她了,连看她一眼都无法忍受。她坐在炉火前织着毛衣,坐姿僵直,一声不吭。她的脸色惨白,双唇皲裂有点肿,乌黑温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她才二十九岁,比莉奥诺拉小两岁。据说她曾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但驻地里没有人听过她唱歌。上尉瞥了一眼她的手,顿觉一阵恶心,枯瘦如柴,纤细脆弱的手指从指关节到手腕暴露出条条“青筋”般毛细血管。这双苍白病态的手和正在编织的深红色毛衣形成鲜明的反差。上尉时常用各种阴险刻薄的方式伺机伤害这个女人。他讨厌她,首先是因为她全然漠视他的存在。他鄙视她,还因为她曾帮过他一个忙——她知道一件事,并替他保守着秘密,一旦被传开的话,他将无地自容。

“又给你丈夫织毛衣呢?”

“不是,”她淡然地回答,“我还不知道织它干什么呢。”

艾利森·兰登真想痛哭一场。她想起了三年前死去的宝宝凯瑟琳。此时,她想着应该回家去,让童仆阿纳克莱托服伺她睡下。她在痛苦和紧张中煎熬,甚至连不知道在给谁织毛衣这点事也令她焦躁不安。得知丈夫出轨后,她开始以织毛衣解闷。先给他织了几件,接着又给莉奥诺拉织了一套。起初的几个月里,她不太相信他竟会对自己如此不忠。最后她鄙视丈夫,对他彻底死了心,又不顾一切地向莉奥诺拉求助。于是,一种奇特的友谊始于一个遭遇背叛的妻子和丈夫爱慕的对象之间。她清楚,因震惊和嫉恨而产生的这种病态的情感依附降低了她的人格。不久,也就自然而然地终止了。此刻,她感觉到泪水涌满眼眶,就喝了点威士忌让自己振作起来,虽然身患心脏病,她本应滴酒不沾。其实,她并不喜欢威士忌的酒味,更愿意喝一小杯甜酒,或一点雪利酒,甚至一杯咖啡,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但眼下她喝了,因为威士忌就摆在她眼前,其他人也都在喝,而且没有别的选择。

“韦尔登!”少校突然大声喊道,“你太太在作弊!她偷偷翻牌,看是不是她想要的。”

“没,我没看。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就被你发现了。你抓到啥牌了?”

“我没想到,莫里斯,”彭德顿上尉说,“难道你不知道在牌桌上永远不可相信女人吗?”

兰登太太带着戒心十足的神情听着他们调侃,这种神情常见于久病患者的眼中,因他们不得不依附于他人,不论是细心体贴还是粗心疏忽。自从那晚她冲回家自残以来,她在内心里一直觉得羞耻、恶心。她确信所有看她的人一定都在想着她做过的那件事。其实,这桩丑闻一直没有公开,除了当时在屋里的几个人外,只有医生和护士知道——还有十七岁就开始陪伴她、崇敬她的菲律宾小佣人。这会儿她停下手里的活,手指尖放在颧骨上。她明白自己应该起身离开这个屋子,和她丈夫彻底决裂。可是近来她深感无助。她究竟又能去哪儿呢?当她设想往后的日子,脑子里就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她被各种强迫症所困扰,已经到了像害怕他人一样地害怕自己的地步。她成天感到自己要大难临头,而且,这不祥的预感弃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