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9页)

“早晨六点钟喝下最后一口酒,然后坐下来吃早饭。天啊!人人都说我这个叔叔古怪,可他着实给准备了丰盛的一桌。狩猎结束后,我们来到餐桌前,桌上摆满了鱼子、烤火腿、炸鸡、像手那么大的软烤饼——”

莉奥诺拉终于走了,艾利森感到哭笑不得,她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有点神经质。阿纳克莱托走过来,在床尾莉奥诺拉坐过的地方认真地拍打着塌陷的凹坑。

“我要和少校离婚,阿纳克莱托。”她停止大笑,突然说道,“今晚我就通知他。”

从阿纳克莱托的表情,她看不出他对此是否感到惊讶。他等了一会,问道:“那以后我们去哪呢,艾利森夫人?”

她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的计划,都是她在夜不能眠时盘算的——在一个大学城里教拉丁文、捕虾、阿纳克莱托出去做苦工,她自己坐在公寓里接点针线活干——但她却只说了一句:“那个,我还没想好。”

“我不知道,”阿纳克莱托若有所思地说,“那彭德顿夫妇会怎样。”

“你不用管那些,与我们无关。”

阿纳克莱托的小脸上一副忧郁、沉思的表情。他站在那儿,双手搭在床尾板上。她感觉到他还想问什么,就抬起头看着他,等待他的问题。末了,他满怀希望地问:“您说我们可能会住酒店吗?”

下午,彭德顿上尉像往常一样来到马厩,准备骑马。二等兵威廉斯仍在当班,尽管四点他就可以走了。上尉和这个年轻士兵说话时,眼睛并没看他,音调很高,流露出傲慢的语气。

“给彭德顿太太的马,‘火鸟’套上鞍子。”

威廉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两眼盯着上尉苍白、绷紧的脸。“上尉说?”

“‘火鸟’,”上尉重复道,“彭德顿太太的马。”

这个命令非比寻常;上尉之前共骑过三次“火鸟”,而且每次都有妻子陪伴。他自己没有专属的马,都是骑驻军的座驾。在外面院子里等候时,他的手在神经质地拉扯手套的指头。“火鸟”被牵了出来,他并不满意,原来威廉斯给装的是彭德顿太太那个面平的英式马鞍,而上尉更喜欢军用麦克莱伦式马鞍[34]。更换马鞍时,上尉看着马紫色的圆眼睛,看到那晶亮的眼中映出自己满脸恐惧的影像。威廉斯手执辔头,他跨上马背。坐在马鞍上的他精神紧张,咬紧了牙关,双膝拼命地挟住马鞍。士兵依旧抓着辔头,站在原地愣神发呆。

等了片刻,上尉说:

“喂,二等兵,你看见我已经坐好了,松开缰绳!”

二等兵威廉斯后退了几步。上尉握紧缰绳,大腿用力夹紧。马纹丝不动,它并没有像每日早晨彭德顿太太拉缰绳时那样咬紧嚼子,向前飞奔,而是在静候出发的信号。上尉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突发坏笑,立刻精神焕发。“呵,”他想,“它这是被挫了锐气,我就知道她会的。”上尉踩稳脚蹬,扬起短鞭,策马启程。他们在马道上飞驰起来。

晴朗的午后,阳光明媚,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松树与腐叶散发的气味,清香里夹杂着苦涩。辽远深邃的蓝天万里无云。因早晨没有驯马,此时的马撒着欢儿地奔跑,似乎有点儿乐疯了。上尉清楚,倘若一出牧场就信马由缰,“火鸟”则会像大多数马一样难以驾驭。所以,他接下来的动作很是古怪。在他身体随着飞奔的骏马一起一伏了约四分之三英里后,未先收缰绳,他骤然猛地拉起马头。“火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而失去了平衡,狼狈地侧跨步,前蹄高扬。随后它静静地站稳,虽觉惊诧但却顺从了。上尉心满意足。

这一过程重复了两次。上尉先是任凭“火鸟”奔跑,尽享自由,接着又冷不防地将其束缚,予以压制。上尉的此举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日里他时常有不少奇怪而隐秘的自虐小行为,都是他道不出的难言之隐。

重复第三次时,马儿依旧停下脚步,可是此刻却发生了变故,扰乱了上尉的心境,之前所有的满足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们俩独自在路上停稳时,马儿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上尉的脸上。然后故意把头低低地垂向地面,耳朵倒向两侧。

上尉遽然感到自己会被甩出去,而且会被摔死。他对马总是抱有恐惧心理:把骑马仅仅看作是例行公事,也是一种自虐方式。他让士兵把太太那舒适的马鞍换成了笨重的麦克莱伦式马鞍,是为了出现紧急情况时,他可以把凸起的前鞍桥当抓手。此刻,他僵硬地坐着,尽力把马鞍和缰绳一起抓住。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令他提前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两只脚从马镫中滑了出来,双手举到面前,他向四周望了一下,看看会摔落何处。不过,这一软弱的表现只持续了片刻。当上尉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不会被甩出去时,一种强烈的胜利感油然而生。他又开始纵马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