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来跳去的女人(第6/10页)

里亚博夫斯基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到农舍。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也没有脱下脏靴,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坐到长凳上,立即闭上眼睛。

“我累了……”他说,动了动眉毛,竭力想抬起眼皮。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为了对他表示亲热,表明她没有生气,就坐到他的身旁,默默地吻了他一下,把小木梳插进他的浅色头发里。她想给他梳头。

“您这是干什么?”他问,猛地一哆嗦,好像有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睛,“您这是干什么?让我安静一会儿,求您了!”

他推开她,径自走掉了。她觉得他的脸上显出憎恶和懊恼的神情。这时候,农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菜汤给他送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看到,她的两个大拇指都泡在汤里。这个腆着大肚子的脏农妇、菜汤吃得津津有味的里亚博夫斯基、小屋以及整个生活,此刻都令她心生恐惧之感,虽说刚来的时候她很喜欢这种简朴和颇有艺术趣味的杂乱生活。她突然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说:

“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要不然由于无聊我们当真会吵翻的,我讨厌这样。今天我就走。”

“怎么走?骑棍子走吗?”

“今天礼拜四,九点半钟有一班轮船经过这里。”

“是吗?好,好……那有什么,你走吧……”里亚博夫斯基温和地说,他用毛巾作了餐巾,擦了擦嘴,“你在这里闷得慌,无所事事,只有十足的利己主义者才想留下您。你走吧,二十号以后我们又会见面的。”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兴高采烈地收拾起东西,高兴得脸都红了。难道这是真的吗?她暗自问自己,她真的很快就能在客厅里画画,在卧室里睡觉,在铺着桌布的餐桌上吃饭吗?她变得轻松愉快,不生画家的气了。

“我把颜料和画笔全给你留下,里亚布沙[23],”她说,“我留下的东西,以后你都给我带回去……听好了,我走以后你别偷懒,别闷闷不乐,你要工作。你是我的好样的,里亚布沙。”

九点钟,里亚博夫斯基跟她吻别,她立即想到,他这样做是免得当着画家们的面儿在轮船上吻她。他把她送到码头,轮船不久就来了,载走了她。

两天半后她才回到家里,来不及脱掉帽子和雨衣,她激动得喘着粗气跑进了客厅,又从客厅到了餐室。戴莫夫没穿上衣,背心敞开着,坐在餐桌后,在叉子上磨刀子。他面前的盘子上摆着一只松鸡。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住宅的那一刻,她决定,一切都得瞒过丈夫,对此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本事。可是现在,当她看到他那开朗、温和、幸福的笑容和那双快活得闪闪发亮的眼睛时,她立即感到,要瞒过这个人是卑鄙丑恶的,同时也不可能,她做不到,不啻要她去干诽谤、偷窃、杀人的勾当。刹那间,她决定把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她让他吻她,拥抱她,随后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双手蒙住了脸。

“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他柔声问道,“是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得通红的脸,用负疚、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但是恐惧和羞愧使她失去了说出真情的勇气来。

“没什么……”她说,“我这是太……”

“坐下吧,”他说着把她搀起来,扶她坐到餐桌后,“这就好了……吃松鸡吧。小可怜儿,你一定饿坏了。”

她贪婪地吸进家里温馨的空气,吃着松鸡;他柔情脉脉地瞧着她,快活地笑了。

显然,过了半个冬季,戴莫夫才知道自己受骗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遇见她时已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脸上再也见不到愉快的笑容了。为了减少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他常常把自己的同事科罗斯捷列夫带回家吃午饭。这个五短身材的人留着短发,面容憔悴,每当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交谈的时候,总是紧张得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纽扣先解开再扣上,然后用右手去捻左侧的唇髭。吃饭的时候,两位医生谈的都是医学问题,如横膈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导致心律不齐,如最近一个时期经常遇到许多神经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谈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尸体,诊断书上写着“恶性贫血”,他却在胰腺上发现了癌变。两人之所以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可以不说话,确切地说让她不必撒谎。饭后,科罗斯捷列夫坐到钢琴前,戴莫夫叹口气,对他说:

“唉,老兄!弹吧,没什么!弹首忧伤的曲子吧。”

科罗斯捷列夫耸起肩膀,伸开十指,在钢琴上奏出几个和音,然后用男高音唱起来:“你且告诉我,俄罗斯哪里的农民不呻吟?”[24]戴莫夫又长叹一声,一手支着下颊,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