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第4/6页)

“我不怕他们,”姨父说,“因为我不怕死。”

谁是“他们”?我点点头假装我明白。然而烦躁开始自心头涌起。我注意到姨父身旁的古老典籍是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所有想死的昏庸老头都很喜爱这本讲述死后灵魂旅程的书。自从上一次来这里后,我只看见一样新的物品,混在托盘上的物品中,放在柜子上,夹杂在笔盒、画刀、削笔板、墨水瓶和毛笔之间:一只青铜墨水瓶。

“让我们来证明我们并不怕他们。”我鼓起勇气说,“拿出最后一幅图画,展示给他们看。”

“但这不就证明了我们在意他们的诽谤,至少是把它们当真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还有什么?”

他像父亲般抚摸了我的头发。我担心自己可能又要泪如泉涌,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不幸的镀金师高雅先生为什么遇害,”我激动地说,“因为他诽谤您、您的书和我们,他正准备召集埃尔祖鲁姆人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来对付我们。他认定我们落入了魔鬼的手中,认定我们做出了不信教的事情。他开始散布谣言,试图煽动其他为您的书工作的细密画家反叛您。我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这么做。也许是出于妒忌,也许是因为受到了撒旦的影响。为您的书工作的其他细密画家也听说了高雅先生是多么坚决地想要毁灭我们。您可以想像,大家开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样开始怀疑。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先生逮到了,高雅先生煽动他反抗您、我们、我们的书,并否定插图、绘画以及我们所信仰的一切,这位艺术家陷入了恐慌,杀死了那个混蛋,把他的尸体抛入了井里。”

“混蛋?”

“高雅先生是个恶毒、卑鄙的叛徒,是个人渣!”我大吼道,仿佛他就在房间里,就在我的面前。

死寂。他怕我吗?我怕我自己。感觉好像我屈服于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不过,这种感觉也很好。

“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画家[11]一样陷入恐慌的这位细密画家是谁?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说。

然而我却希望他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谎。我明白自己来这里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不打算臣服于罪恶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渐对我起疑,这让我很高兴,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现在不是要看那幅画里有没有不信教的东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凶手,因而从内心感到害怕,那么他就绝对不敢拒绝给我看那幅最后的图画。

“谁杀了那无赖真的重要吗?”我说:“那个清除了他的人,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当我发现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时,我深受鼓舞。自以为比你们优越而道德崇高的尊贵人士,当他们为你们的行为感到难堪时,他们就像这样无法直视你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正思考着要举报你们,把你们交给行刑的刽子手。

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开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说,“这么晚了,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家?他们甚至连支蜡烛都没帮你点。”

“的确很奇怪,”他说,“我自己也不明白。”

他如此真诚,让我无法怀疑。我再次感觉到,尽管我也和别的细密画家一起讥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深爱着他。然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么快察觉我突然涌起的强烈敬爱而立刻表现出父亲般的无尽关爱,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奥斯曼大师的绘画风格和赫拉特前辈大师的传承,将不会有任何未来。这个可恶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都会这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孤注一掷,不在乎自己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我们会祈求一切能像从前一样继续。

“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切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续制作我的书。”

他是在刺激我干掉他吗?

“黑现在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入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邪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着它们,驱迫着我。就在这一刻,大门外讨厌的狗群又开始疯狂嗥叫,仿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一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全是清白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血般狂吠起来。从姨父大人那属于邪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在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