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和久松庆子,晚年成了真心要好的朋友。他同六十七岁的庆子两个走在一起,颇似一对有钱人的夫妇。他们不撑三天就见一次面,双方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两人相互关心,防止胆固醇增高,又时常恐癌,成为医生的笑料。他们对所有的医生都抱有猜疑心,不断地变换医院。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表现吝啬,这一点他们都能互相理解。除了对自己糊涂之外,他们都把自己看成是最精通老人心理的人,并为此而自豪,谁也不肯服输。

即使心情不好,两人也能保持平衡。对方无缘无故生气,自己采取客观态度,既不火上浇油,又能满足双方的自尊心。有时记忆上有疏漏,也能互相体谅,哪怕说过了就忘,或者言谈出尔反尔,也决不嘲笑,因为谁都有可能这样。

对于最近一二十年的事,他们一概记忆模糊,可一旦回溯更早些时候的姻亲关系,就像生意经的顾客花名册,个个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两个人互相竞赛,看谁的记忆力更强。而且,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觉谁也不听谁的,两个人都在一个劲儿地独自唠叨。

本多说道:

“杉君的父亲原是今天日本化成公司的前身杉化成公司的创立者,他的前妻是同乡一位姓本地的故家出身的女子,婚后很快离异。夫人依然恢复原姓本地,不久再嫁表兄为妻。她出于报复,特地在离前夫住地小石川驾笼町附近买了一幢住宅。谁知这座宅第偏偏有些来头,照当时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的说法,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遵从那位风水先生的指示,在宅基地上朝外盖了一座五谷祠。不料这座五谷祠香火很盛,一直持续到空袭之前……”

庆子有时也说道:

“她呀,原是松平家小老婆生的,是松平子爵同父异母的妹妹。因恋上一位意大利歌手被赶出家门,她跟那个意大利人到了那不勒斯。后来被那人遗弃,自杀未遂。这些都登在报纸上了啊。她的伯父宍户男爵夫人的堂妹,嫁到泽户家,生下了双胞胎,两人长到二十岁,先后死于车祸。小说《双叶泪》就是以这对双胞胎为模特儿的一部名著。”

每每一提起这类家族姻亲的话题,他们根本不听对方说些什么。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比老老实实倾听之后,立即皱起眉头要好得多。

对他们来说,衰老就像害怕被第三者知道的共同的疾病。但是,既然谁都不肯舍弃谈论自己疾病时的快活心情,那么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找个合适的可以倾诉的对象为好。他们不同于一般世俗男女,庆子在本多面前没有必要搔首弄姿,故做儿女之态。

多余的精细,扭曲,厌恶青春,对一些琐事过多的关注,怕死,嫌麻烦而放弃一切,诸事都放心不下,耿耿于怀……对于这些,本多和庆子都决不会从自身上发现,而是专门从对方身上看出来。论起顽固,各人都很自负,谁也不弱其谁。

两人对年轻姑娘都很宽大,但对青年男子都不肯轻饶。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讲青年人的坏话,不论“全学联”还是“嬉皮士”,都逃不脱他们的舌锋。只因为年轻,那柔嫩的肌肤,那浓密的黑发,那梦幻般的眼神,都使他们俩瞧不顺眼。庆子甚至说什么“男人年轻就是罪恶”,这话惹得本多满心欢喜。

假如说,老年就意味着必须面对最不愿承认的真实而继续活着,那么本多和庆子互相在对方心中找到了一块逃避这种真实的藏身地。亲密并非同时存在,而是急匆匆交叉着躲进对方心里。双方交换空房之后,又立即紧闭自家门扉。自己独居于对方体内,安然度日。

庆子声称,她对本多的友情,完全是忠实履行梨枝的遗言。临终的梨枝握着庆子的手,托她好好照顾本多。梨枝将丈夫托付给庆子,这是最聪明的一举。

这个托付的一个结果是促成去年庆子和本多两人的欧洲之旅。以往不管丈夫如何劝梨枝一起去旅行,她都没有应承下来,这回倒由庆子做了本多的搭档。生前的梨枝对出国旅游十分反感,每当本多提起,她总委托庆子代替自己去。因为她明白,丈夫同自己一起旅行决不会感到愉快。

本多和庆子到了冬天的威尼斯和冬天的博洛尼亚。那里的寒冷老年人也还能忍受,冬天威尼斯那副闲寂和颓废颇令人销魂。看不到游客的身影,冰封中的刚朵拉一律空了下来,步行于朝雾之中,灰黑的渡桥一座接一座出现,宛若暗影迷离的晨梦。威尼斯呈现着世纪末的极端瑰丽的晚景。这座城市由于受到海和工业的侵蚀,美,伫立于原地不动,静待化作一堆白骨。本多因感冒而发烧,庆子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还请来一位懂英文的医生及时治疗,使得本多体会到晚年友爱之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