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3/21页)

她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说:“阿德,回家吧,该吃晚饭了。”阿德对着那扁扁的坟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忽然犹豫而迟钝地开口了:“奶奶,你说妈妈在下面吃饭了吗?”眼前这个扁平的坟堆下面埋的是阿德的母亲,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去年某一天忽然肚子绞痛,然后开始呕吐,没过一天就死了。去年阿德只有四岁,他亲眼看着母亲被装进棺材里,然后棺材像种子一样被埋进了泥土里。当时他并没有流太多的泪,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阿德表现出了对所有葬礼的狂热,他像个牧师一样认真虔诚地把村里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送到墓地。别人都离去了,他仍然不肯离去,像是要固执地陪伴那些地下的尸体,和他们说话,关心他们吃饭了没有。即使在没有死人可埋葬的日子里,他也终日一个人在坟地里晃着,像常驻这里的魂魄一般,似乎此处才是他的乐园,别处都不是人间。别人和白氏说:“你家阿德是不是被鬼魂跟上了,一个小孩子怎么成天在坟地里玩?也不害怕?”

白氏举着电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孩。阿德见没有得到回答,便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那束手电光。他那张迟钝的脸看起来像发光的风筝一样在夜色里闪动,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怯怯地问了一句:“奶奶……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

自从他母亲死后,每逢吃饭他便要问一句:“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他不关心任何人的存在,他只关心那个死人。死人没吃,他也吃不下。他是真的吃不下。

一次白氏把饭碗使劲往桌子上一蹾,厉声说:“你妈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吃饭。”

“什么是洗(死)了?”

“死了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说话,谁也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

阿德忽然跳起来尖叫着:“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土里睡觉。”

白氏一把捉住活蹦乱跳的阿德,朝他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问死人的事。”白氏是个强悍粗鲁的老妇人,自打年轻时男人死后就做了寡妇,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被男人的光棍儿兄弟继承的命运。虽然经年没有男人摸了,但因有土豆的滋养,她的屁股和乳房却彪悍地一路自己长下去,肥硕多肉,对于一个寡妇来说真可惜了这对乳房和这盘屁股。她力大如牛,独自在山上开垦出十八弯的梯田,靠种莜麦种土豆养大了一个儿子。干活儿的时候她总困惑于怎么搁置这对巨大的乳房,因为它们的广袤和肥硕实在是妨碍了她干活儿时大显身手。

情夫倒也有过个把,只是先前那男人骨瘦如柴还外加是肺痨,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缰绳,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发挥。不仅如此,自打被睡过之后,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来种,搞得她要对这个瘦猴似的男人从里到外承包。她被他睡,还要给他种地,就这样,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见村里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了——那女人既好×又像男人一样能吃苦。显然这话是从肺痨嘴里放出来的,如今已经独自成虎成狮满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么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痨一脚踹到山脚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断绝了再与男人睡觉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猪睡了也不会转身就被卖掉吧。

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眼见自己终于熬成别人的婆婆了,还没开始舒畅一天呢,儿媳妇就早早咽气了。儿子三十岁就又恢复成光棍儿了,终日急得上蹿下跳,看见母猪跑过去都两眼发光。留下这么一个孙子真是可怜,早早就没娘了不说,脑子还不灵光,越是看着阿德傻,白氏心里便越是疼。但是她没有流泪的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戒了,因为留着没用。任何技能长期不用都会荒废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泪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泪。她用更流畅更熟悉的身手来掩饰自己的疼痛,比如现在把阿德抓起来粗暴地打一顿。

挨过两次打之后,阿德果然问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可是他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终日观察着她的脸色,捕捉着她脸上乍现的一丝半缕的晴光,伺机再问。每隔几日,一端起饭碗,阿德的嘴就会娴熟地绕到这个话题上来,那就是关于埋在地下的母亲有没有饭吃的问题。白氏从这儿堵住,它又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简直拦都拦不住。每到这个时候他简直就像一辆上了铁轨的火车,被轨道牵引着,根本无法停下,即使知道哪个站该停,他也停不下来。他所有的结论一定会准确无误、庄严肃穆地滑进最终的车站,那就是,他地下的母亲究竟饿着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