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2/20页)

她又连忙像剖竹子一样把这三百块钱细细剖开,一个月三十天,她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块钱,但是饭卡也可以在校园里的超市里买东西,如果再买买洗发水、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那一天吃饭都摊不上十块钱。如果这个月还想买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饭了,也许一天只能吃个一两块钱,可是为了添一件衣服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里面还是用在外面,总归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暗暗划算着,已经提前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后,她像参观展览馆一样把食堂的所有窗口都暗暗观察了一遍,比较了一番,最后才折回去点了一盘看中的菜。这盘菜看上去不会太贵,但还算体面,里面还有些磷光闪现的肉末证明这是盘荤菜。一刷卡,四块钱,她吓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块钱,怎么能一盘菜就吃了四块钱呢?她看着卡上显示的那个蓝色数字已经变成“296”了,就像满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这张薄薄的卡连着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脏,卡上每少一块钱,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针。她心里的余痛乱颤,索性就给自己又添了米饭再添了盆汤,大约是要以毒攻毒,多花点钱才能镇住刚才那点痛。大约是觉得手里的饭菜还能见得了人,无须躲避,她便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起,开始体面地享受这顿午饭。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依依惜别一般,总是不忍把手松开。周围的学生坐在这里真的不过就是吃顿再普通不过的饭,可对她来说,这样的开头其实也就是结尾了。荤菜这么贵,日后为了省出些钱来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从长远来讲,一份凉菜五毛钱还是比较适合她的。

她边吃边像做贼一样窥视着周围的学生,周围的学生都很正常,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这说明她看起来也很正常,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任何残疾,她身上的廉价衣服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吃的饭菜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起码她现在可以完全混迹于他们中间了,以至于都可以消失在他们中间了。她不由得一阵欣喜,这种在人群中的隐匿忽然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崭新的强大。

她是多么渴望这种隐身的感觉啊,自从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一瞬间,她就开始本能地渴望自己能随时随地地从人群中隐身。别人随便看她一眼都具有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就是那一眼早就过去了,它的核辐射还是会余音袅袅地笼罩着她、恐吓着她。只要别人轻轻扫她一眼,她就不能不从头到脚再次心惊胆战地把自己审视一番:又有哪里出错了吗?是她的松紧布鞋,还是她的衣服,还是她的整个人就是错的?那一眼两眼的目光直直地就把她身上的衣服消化掉了,被他们看上几眼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人群中了,全身上下一览无余。她像一尊裸体的雕塑一样站在那里被人参观着。她在人群里走一圈下来简直就像是被活活凌迟了一场。所以,每次从人群中解脱出来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都会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真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借着这顿午饭的烟幕,她居然真的从人群中成功隐身了。但是她明白,如果以后她像做贼一样来食堂偷偷打那些最便宜的凉菜,甚至都不吃菜,就偷偷买一个凉馒头塞进书包里,那么她立刻就会像一个见了阳光的鬼魅,不想现形都不行,不仅学生会盯着她看,就连那些打饭的师傅都会毫不留情地记住她。在她还没有走到窗口前,他们就已经残酷地用塑料袋装好了一个凉馒头等着她,然后不等她开口就递给她:“喏,你的馒头。”因为他们已经看死了她只敢吃一个凉馒头。他们看学生看多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乐趣。在校园里,像她这种生物,唯一的饲料就应该是最便宜的馒头,就像兔子就只应该吃草,吃了肉那就不是兔子了。

一眼望过去,大学四年她都只能这样过了,她插翅难逃。

于国琴的肉身坐在吃饭的学生中间,魂魄却晃晃荡荡地把大学四年提前遨游了一遍,她在空中怜悯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心知这具肉身是怎么也逃不出去了。到最后吃饭的学生都陆续走光了,她还恋恋不舍地坐在那里,在心里与这顿短暂奢侈的午饭告别。

此后的一个月都无出左右,果然是按着她的预想进行的。她每天中午在食堂快关门时才溜进食堂,完全是做贼的样子,在凉菜窗口飞快地打一份凉菜的菜根,因为是剩下的菜根,卖不掉的也就喂猪了,打饭的师傅会慷慨地多给她一些。然后她再蹿到另一个窗口迅速地打一个馒头,接着便躲在食堂一个角落里狼吞虎咽地把饭吃下去。这时候她最怕碰到的就是同学,要是这同学还过来问她一句“于国琴,你今天吃的什么?”,那她简直恨不得立刻就遁地。一看到食堂里还有学生的影子晃动,她便在心里绝望地狂喊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