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2/23页)

那地理老师听着这话,觉得虽不着调却分明铺着些胸有成竹的底气,地球的对面?难不成她随时要出国去?这荒凉的黄土高坡上别的都不好长,唯独流言最容易疯长,越是荒凉的地方,人们的舌头根子越软,人必得有些消遣才能活下去,而消遣是可以从嘴里生出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消几日,方山中学的老师们就都知道这个新来的李林燕是随时准备要走的,一走就要到国外去了。啧啧。在老师们的口舌中,李林燕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三头六臂,人人争着抢着想认识她,唯恐她走了就晚了。

老师们对这个新来的李林燕忽然有了一种怪异的尊重,这尊重的下面掩饰着的却是一天比一天疯长的好奇,这种好奇本身就是嗜血的,长得越大,嗜血程度越深,他们恨不得变成虫子尖尖地钻进她身体里窥视她那些最深最暗的角落。这种带着血腥气的尊重形成了一种气场,悬浮在李林燕的周围。李林燕自然感觉到了,她被这种气压着,就像被很多个隐形的人推着挤着。他们争相推她举她,她便有了一种悬空的幻觉。这让她在慌乱中又有了些微微的得意。慌乱的是,他们必得从她身上采摘到什么成果才肯罢休的;得意的是,他们这样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她不是肉身做成的,在这破败的学校里她倒更像一座异域的佛像了,她神秘而遥远,她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别人这样供着她,她不由得高看自己。她更是一心一意地活在自己饱满的情绪中,这团情绪像琥珀一样将她封在了里面,她成了琥珀里的那只虫子。她除了每天早晨早早起来背诗词之外,还自己写诗。她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是专门用来写诗的,她把写诗的时间削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洗衣服洗到一半她想起了一句诗便湿着手写在本子上;看到窗前有一棵树的叶子落光了,她也马上写一首诗出来;闻着邻居炖白菜的味道,她也会立刻写出一首关于白菜的诗,当然内容主要是这炖白菜的气味是怎样的卑微和复杂。

晚上,她把一盏大大的灯泡吊在头顶,然后趴在桌子上写信、写诗、看书,灯泡从她身上兀自拓出了一个青色的阴森的影子,落在地上,长长地拉过了半个房间,使她看上去像个困在古堡里的囚徒。深夜,她捧着莎士比亚、捧着巴尔扎克,一本一本地往下看。在白天捡到的落叶上写满诗,一片一片夹进厚厚的书里做书签。她在一方白色的确良手帕上用钢笔写了一首词,题上自己的款,盖上自己的印章。末了觉得还不过瘾,还缺点什么,便蘸上水往手帕上抖,水滴沾到墨迹便晕开了一片,斑斑点点的,有点像黛玉葬花的样子了。她把手帕整整齐齐叠好,和那些准备寄出去的信放在一起。

有时候她会在灯下呆呆地坐一会儿,什么都不做,坐着坐着会突然和自己对话,她自问自答几句,有时候会突然悄悄叫自己“我的女孩”。叫完了,她又脸红起来,连忙拿起镜子,不好意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像看陌生人一样坐在灯下久久地端详着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蹦起来,到宿舍外面背诗词。她真的像个旅客一样,好像她一直坐在火车上赶路,即使是打个盹也不影响她赶路,就是睡着了她其实也是在赶路,没有一分钟可以停留。她像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准备着身上会突然长出翅膀,会从这方山中学突然飞走。当然在没有长出翅膀之前,她还是过着人过的日子。她把老南瓜剁碎了,拌上酱和香油,和成细细的馅儿,给自己包饺子吃,每只饺子都包成吊挂金兰的样子。她把后山的野果子摘回来熬成鲜红的果酱,蘸着馒头吃。她会不厌其烦地用很长时间给自己做一顿捞饭吃,先把小米煮到八成熟,捞出来滗掉水,把酸菜细细地切成丝、辣椒和葱切成丝、土豆切成丝,然后炸了辣椒和葱,把小米、酸菜和土豆丝炒在一起,炒好的捞饭颜色一定得是金黄色的,在里面必得看到四种及以上的颜色——红、绿、黄、白。

她知道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人窥视着,她事无巨细地应付着每一个细节,就像是在帮助别人解剖自己。

周末她去县邮局寄信,那个地理老师陪她去的。地理老师自从做了流言的源头之后,更是觉得有责任和义务进一步接近李林燕。两个人到了邮局,李林燕要寄的是航空信,营业员问她寄往哪里,她目若无人却口齿清晰地说了两个字:“美国。”地理老师听得清楚,心下窃喜,仿佛李林燕要飞走的证据已经确确实实被她捏在手里了,尽管这件事于她其实并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回学校的路上,李林燕一边兴奋地抱怨着这航空信花了她多少钱,一边心情很好地东张西望,看见什么都想买,连十字路口每天卖的炒碗托,她都想吃一碗。两人每人吃了一碗碗托,李林燕请的客。两人吃饱了,打着蒜味的饱嗝继续往回走。路上,趁着碗托还没消化,地理老师小心翼翼地问:“信是写给谁的啊?”李林燕心情很好,再加上她也亟须有个人能分享她的喜悦,喜悦和悲伤一样,多到溢出来的时候,都需要有人接着才好。只要有人能接着,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知音。李林燕把地理老师当成了临时的闺密,对她讲起了这信的另一头系着的那个人。她不能不骄傲,不能不往出讲,因为她隔着半个地球系住了信对面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