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草叶葳蕤(第2/25页)

过了一会儿,她从水汽弥漫的卫生间出来了,身上果然穿着他那件格子衬衣,衬衣长度刚好过臀。她赤着两只脚,光着两条明晃晃的腿,坐在了他对面,头发湿漉漉地伏在她背上。他没想到她的头发居然这么长,猛地从一朵发髻里释放出来,竟令人感觉有点富丽堂皇,又有点杀气腾腾。

他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说:“饿了吧,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出去买了点吃的,附近只有生煎和桃子卖。赶紧吃点东西吧,不要饿坏了。”

他们坐在地板上,打开纸包,开始一起吃那些金黄色的生煎。他们一口一口地吃,落地玻璃窗里的两个人也在一口一口地吃,像一顿四个人的盛宴,盘旋流转,天上人间。他看到她嘴角沾着油光,便将她搂过来细细地拿毛巾替她擦干净了,嘴里只怜爱地说:“吃东西的时候嘴角还沾饭粒,真是个小孩子。”

女人的脸红了,低下头用手摆弄着自己的嘴角,好像怕那里还有油光,又好像要温习一下他刚才擦拭过的地方。他心里笑了。这就是女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强的、弱的、高的、矮的、长的、扁的,只要你肯给她一点或真或假的疼爱,她势必像狗一样温柔地趴在你脚下。

他站起来关了惨白的吊灯,开了橘黄的台灯,又开了半扇窗户,晚风像水一样流了进来,整个屋子里水波荡漾。挂在墙上的画里夹杂着花影、树影、鱼影,它们像古老的化石一样纷纷沉淀在这屋里,使这屋子看起来斑驳、曲折、幽暗、鬼魅。她说:“这都是你画的?”

他说:“是的。”

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他说:“很小的时候。”

她说:“……你的画卖得好吗?”

他不再说话,把长发拨到脑后,看着窗外。前段时间有个画商终于答应来看他的画,他为此欣喜若狂了好几天。最后,画商却没有带走一幅。画商告诉他:“不要再画这些植物了,除非你能把植物画得不像植物。你得给它们创造出另一种魂魄。”

天更黑了,想象窗外那一池湖水已经沉入这黑暗的底部,像一只巨大的黑暗之眼,那些无人理会的花瓣兀自飘零,一瓣又一瓣,如茫茫大雪。蛙声和蛩声如黑夜上的斑纹,只要伸出手去,便可以摸到它们清晰的纹理。

更多的夜从窗口流进来。雨停了,开始有月光流了进来。

此时,他已经断定她不会拒绝,但是,他在犹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夜晚太多了,究竟有什么意思?他站着,她坐着。最后,他还是对她说:“不早了,你路远,赶紧回家吧。当然,你住我这儿也可以。”她不吭声,忽然开始啃手边的一只桃子。

这些女人都是一夜的菌类,天亮就会消失。月亮离这窗口更近了,好像随时会跃进这房间。月光像琴键一样在他们身上跳动。月光,月,光,像水一般,像水,水,浩大的水,水波,波光,光,水波一样的月光,月光,光,还是光。

他看着她脸的侧面,满是月光,月光凶狠地要淹没他们,要把他们置于死地。

他躺下说:“睡吧。”她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继续啃食那只桃子,好像那只桃子是今晚一件隔在他们中间的道具。他一言不发地夺下那只桃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她的目光又顺着桃子攀爬过去,似乎唯恐这桃子会把她扔下,扔在原地,她急于要抓住它。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心里忽然有些恨她,又有些可怜她。如果今晚她执意要走,他倒会松一口气。

一夜。只是一夜的光阴。只是些黑暗中的菌类在盛开,在糜烂。最后,它们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不再理她,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耳朵里仍是啃桃子的咔嚓声,咔嚓咔嚓,像一只深夜的钟摆在动。忽然,钟摆停了。时间静静地浮动在他们之上。他没有睁开眼睛,却感觉到那女人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放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死死抓着他,但她身体僵硬,青涩异常,他不得不一再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乖乖,宝儿,宝,放松,放松点,我喜欢你的,你看我有多喜欢你。”这是他非常拿手的,把语言如微温的糖浆徐徐灌入女人的耳朵里,然后,那些女人一一投降,柔顺而笨拙地趴下。这些可怜的听觉动物,只要喂给她们足够的情话,她们便可以在暗处长得葳蕤妖娆。

因为父母丧生于一起当年轰动一时的铜矿事故,他从小便跟着外婆相依为命,外婆年龄大了之后就住到了舅舅家里,他便也跟着寄人篱下。因为知道那不是自己家,所以他从小便学会了看人眼色,学会了怎样取悦别人。舅舅家的一块点心放在桌子上,他就是流着口水盯着那点心看三天也不敢走过去碰一下。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在自己家里,他只是一个客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讨好主人。没想到,这从小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有一天在女人这个世界里派上了用场,竟如一种战无不胜的锋利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