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4/18页)

她越是往下问越是发现,自己正渐渐变尖、变锋利,她正在变成一只鹰一样的鸟类,她正用自己的嘴巴一层层地把他的皮肉啄开、挑开,甚至已经能看到他皮肉里露出的血淋淋的神经了。然后她还不肯飞走,还不停地盘旋着,残忍地往里窥视着。“你之所以会回来,除非……是那女人把你扫出来了,不要你了,你,没有去处了……”

田小会突然发现,在她面前,苏月梅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口透明的鱼缸,那最后一句话如一条章鱼一样正在她的身体里挣扎游弋,它举起了它所有的手脚,试图从她身体里跑出去。但她终究还是把它关起来,把它摁下去了。因为她害怕田叶军会把相同的问题掷还给她:“你呢,你这十年又是怎么过的?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吗?”

然而,田叶军已经先发制人了,田小会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也看到了那鱼缸里的内容。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呢,这么多年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吗?”田小会看到,苏月梅因为紧张,脸色变得略有些扭曲了,她飞快地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在贿赂她,让她做她的同谋。田小会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各自的十年就像两座阿里巴巴的山洞,都塞满了秘密,因塞满秘密而变得滞重、拥挤。

她看着他们,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正在她的内部缓缓移动,燃烧。

田叶军还在很缓慢地吃那碗面条,似乎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上去疲惫而惶恐。灯光下田小会再次看到了田叶军的那两只手。他只有九根指头,而这九根指头的指甲几乎没有完整的,指甲的中间裂开了宽宽窄窄的缝,缝里又塞满了污垢。她又盯着他那截断指看,那应该是被一把快刀切掉或者是被斧头剁掉的,早已长平,平坦得心安理得,好像它生下来就是这样。

她有些恐惧地与它对视着,十年前,他有着怎样一双灵巧的手啊,他曾经自己学会了木工,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包括这张桌子。现在,她忽然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摸摸它,她想抚摸一下骨头断开又被肉重新包住的纹理,似乎这样的一根手指已经不再属于一个人了。那只是一种对物的抚摸,就像摸一只皮革做成的鞋子,那层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血腥的皮早已冰凉,独立成物了。

她终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坐在那里与那双粗糙丑陋的手遥遥相望。田叶军忽然感觉到她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了,他像被烫了一下,紧张羞涩地把那只手放在了桌子下面。他这个动作让田小会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忽然就裂开了,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咔嚓一声,眼睛开始发胀,她知道自己想哭了。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墙上的父亲走下来附体到地上的男人身上去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们差点就合二为一了,那张年轻的黑白的脸与肮脏的满是污垢的手嫁接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古怪的父亲。田叶军感觉到什么了,咧开嘴唇,笨拙地笑着,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期待猛地推醒了她,她忽然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愧。十年啊,整整十年怎么能这样就被跨过去、填平了?只有她知道,这沟壑即使被填平了,泥土下面埋着的仍然是她这十年里的骸骨。那些骸骨只会被岁月漂白,磨得发亮,却永不会腐烂。

其他两个人的面条已经吃完了,只有她碗里还是满满一碗,看上去像是她今晚最初的战果。苏月梅担忧地看着她,然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不早了,洗漱一下准备睡吧。你爸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也累了。”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就是那种蜗牛一样爬行的绿皮火车?浑浊得像固体一样的空气,人像麻袋一样睡在椅子底下或别在行李架上,或者干脆躲进卫生间去睡觉。十年之前他是这样离开的,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就像退回一件无人查收的包裹,他把自己退了回来。

她身体里的那道裂缝在持续变宽,变宽,她都能透过这道裂缝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那是一张竭力忍住哭泣的脸。她垂下这张脸,看着面前的那碗面,苏月梅没收走,怕她还要吃。她盯着那碗面,好像这碗面是今晚累加在她身上的另一个物体,它绑在她身上增加了她愤怒的重量。可是,这根本不够,这怎么能够?

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了起来,挑衅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我今晚要去我干爸家睡。”田叶军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了,再张开,还是合上了。他像条缺水的鱼一样在那里翕动着,绝望地、干渴地看着她。她说的干爸是个六十多岁的叫李段的孤老头子,瘦小异常,且因为残疾,一直没有娶妻。他因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时候便用全身拖着那条短腿走路,好像那条短腿是辆笨重的马车,得用全身拉着它才走得动。他曾在县城初中做门房,后来不知怎的门房也不让他做了,他就专职做了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