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4/8页)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阿宝娘说,见到欧阳先生了。阿宝爸爸说,嗯。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欧阳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小阿姨说,吃夜饭吧。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去见面。阿宝娘说,说戏话了。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阳先生不看书,不许读报,不参加政治学习,已经关了廿几年,现在放出来,样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还叫我当时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经出来了,回来了。我问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点点头。阿宝说,先生是啥人。阿宝娘说,爸爸的老上级。阿宝爸爸说,先生总以为,上海现在刚刚解放,现在是1950年,怪吧,谈来谈去,重点还谈情报工作。阿宝娘摇摇头。阿宝爸爸说,几只旧皮箱,一样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开了封条,原物发还,锁已经锈坏,箱子里的老式行头,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老糊涂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皮鞋,一身西装,我1943年秋天见过,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样放了廿几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照样拖出来,穿戴了出门,走进咖啡馆。阿宝娘一声叹息。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形势,1945年形势,1949年形势。小阿姨说,谈政治,火烛小心。阿宝爸爸说,一提到具体细节,先生是老习惯,慢慢贴近我,咬耳朵,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前到DDS见先生,声音同样轻,但我现在,已经听不惯了,讲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诉的内容,我已经写了几百遍,毫无兴趣,唉,真是难为了先生,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脾气,我已习惯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根本不习惯开口谈论了,后来,先生岔开话题,提到另外几种,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责任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陈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报交易,牵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随便讲,随便提,我表面麻木,心惊肉跳,先生的记性,特别清爽,也经常混乱,因为是老了,长年不接触政治,不参加学习,完全过时了,像一个老糊涂,其中只有小部分内容,现在可以公开谈,大部分内容,即使到了将来,恐怕一个字也不能谈,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谈,有的内容,我心知肚明,有的内容,我根本是两眼翻白,有的内容,可能先生讲错了对象,有的呢,是我记错了对象,唉,这次碰面,一言难尽。阿宝娘说,真苦恼。阿宝爸爸说,我对先生讲了,老领导,还是面对现实,要记得,现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根本不做这种情报,早已经收摊了,懂了吧,完全结束了,已经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靠近我,还是轻声轻气,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来。我对先生讲,上海巴黎大戏院,现在有吧,记得咖啡馆吧,移动霓虹招牌,现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麦歇安王,麦歇安李,麦歇安刘呢,job烟盘还有吧,高加索锡箔香烟,红锡包,白锡包,铁罐装茄力克香烟,还有吧,看得见长衫,枪驳领双排纽西装,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响。我讲,此地,现在是铜仁路南京西路,不是DDS,记得DDS吧。先生讲,霞飞路圣母院路,还是金神父路,楼下有吃角子老虎机,二楼坐满人,一面讲张,听见楼下老虎机声音。我讲,先生,这是“文艺复兴”咖啡馆,DDS有两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飞路渔阳里附近。先生说,想起来了,“文艺复兴”对面,白俄《柴拉报》社,情报生意老巢。我讲,是呀,亚尔培路晓得吧,现在叫陕西南路。先生笑笑讲,这条路有一家“巴赛龙那”咖啡馆。我讲,嗯,西班牙人开的。先生讲,是呀,面对“回力球场”,复杂,出出进进,各等各样人,只能凭感觉。阿宝讲,啥。阿宝爸爸说,身份到底是白俄,还是赤俄,苏格兰亲日分子,长住法国,又是德国间谍,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间谍。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我讲“巴赛龙那”,有名的护照交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