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离蜀道,声声闻杜鹃花蕊夫人

人类这一物种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喜欢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基因。这点上,即便是名人也不能免俗。

据说苏轼小时候就非常喜欢听故事。某晚,一朱氏老尼抱着苏轼给他讲后蜀的生活,宫廷里富贵奢华,碧玉阑干,沉香珠宝,轻纱曼妙,仙乐连绵,皇帝和贵妃琴瑟和鸣,幸福快活……彼时,后蜀亡国已久,前朝伶俐的宫女如今已成垂老的女尼,免不了在叙述中加些缥缈的追思和想象,一方面是缅怀旧主故国,另一方面也是追忆经风雨长见识的无悔青春。小苏轼被这故事深深打动,将一粒爱的种子悄悄埋在心里。多年后,他奉上自己的名作《洞仙歌》,让更多人有机会透过他的笔触,了解到那位绝色佳人的烽火岁月。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洞仙歌》

该词从女子冰肌玉骨的美貌开始写起,夜色温软,清风袭来,帘内暗香浮动。美人未寝,钗横鬓乱,信步到庭中纳凉赏月。静寂长夜,流年暗中偷换,在梦一样朦胧的时空下,透着些流年的荒凉和对永恒世界的探求。

词作中的美人是后蜀贵妃,她天生丽质,雅艳脱俗,有“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以状其容”的姿容,貌夺花色,人称“花蕊夫人”。后蜀国君孟昶当年迷恋她的美貌,也曾写诗赞誉花蕊,苏词便是脱胎于此。但相较来说,苏词比原诗更玲珑雅致,飘逸错落,所以流传也更广。

作为后蜀国君,孟昶基本上具有一切亡国之君的共同点:贪图享乐,纵情女色。也有人说孟昶其实刚即位的时候曾励精图治,重农桑兴水利,并不是什么昏君。可惜,传下来的历史段子却屡屡为孟昶抹黑。

相传,赵匡胤带兵灭后蜀时,士兵们奉旨去宫里“盘库”,发现一件宝物,赶紧呈给赵匡胤。这物件镶金嵌玉,异常华美,上面的宝石不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几乎无法直视。不想,赵匡胤非但不喜欢,一气之下抬手把它砸了个粉碎,并怒斥“奢靡至此,安得不亡”!原来,这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奢侈品,正是日常生活必备的溺器,俗称“夜壶”。赵匡胤是军旅世家苦出身,所以阶级意识比较强,斗争精神比较彻底。他一辈子生活俭朴,做了皇帝也从不奢靡浪费,眼见着孟昶的夜壶装饰得如此富丽堂皇,比自己的饭碗还精贵,所以盛怒之下将夜壶砸碎了!直砸得玛瑙琉璃俯拾皆是,砸得花蕊夫人心痛不已。

作为知识女性,花蕊夫人深具忧患意识。她曾多次进言,劝孟昶勤于朝政,但孟昶常以蜀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须多虑等理由搪塞,结果不幸被花蕊言中,遭到灭国之灾。好在孟昶心态不错,对亡国一事较能看得开。降宋后还得到了宋太祖的赏识,于是偕母亲李夫人和爱妻花蕊进宫谢恩。宋太祖自然也热情款待,双方进行了良好的交流与磋商,宴会气氛融洽和谐。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

宋太祖见花蕊夫人明艳绝伦很是动人,又久闻其才学过人,所以非常赏识,主动联络感情,请她当场作诗。按理说,深宫妇人写的多是莺莺燕燕、你侬我侬的情诗,歌舞升平,配合一下宴会的欢乐气氛,肯定是再好不过的了。没想到,花蕊夫人沉吟片刻,诵出这么一首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述国亡诗》

该诗痛斥“君王竖降旗,将士齐解甲”,认为十四万蜀军没半点英雄气概,连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都没有!暗讽如非这般赵匡胤定然也没那么容易取胜。估计花蕊夫人说完之后心里肯定很舒畅,言丈夫所不敢言,怨故国所不能怨,憋了这么久的话终于喷薄而出,煞是爽利!但无疑,这诗非常不合时宜,尤其是在这样友好的氛围里,实在缺乏诚意。孰料,赵匡胤此时已被自己以寡敌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不但没有发怒,反而击节称赞:“卿真可谓锦心绣口!”

亦舒说:“当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这一理论,反之亦然。当男人爱上女人时,骂的时候美,怒的时候美,吃饱了打嗝都是香甜的气味,睡着了打鼾都带着幸福的节奏。所以,赵匡胤能承受这样尴尬的场面,只有一个原因,他看上这个女人了。

接下来的故事比较俗套。入汴京十日后,孟昶突然暴死,孟昶的母亲绝食而亡,为国殉葬。花蕊入宫侍寝,不久后被封为贵妃。这些情节在改朝换代之际,都是毫无悬念的:一是杀国君防复辟,二是抢贵妃占美色。赵家兄弟在这点上完全不能免俗。宋太祖杀孟昶夺取花蕊夫人,宋太宗杀李煜抢来小周后,两兄弟在明抢与暗杀中有着良好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