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笑问客从何处来(二)(第2/8页)

小人儿愣了愣,紧接着又有一藤条抽在腿上,一串辛辣的疼,绍桢身子一缩,喉咙里犹带着抽噎,抖抖索索地往下背:“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七岁时,诵……”他嘴里哀哀背着,父亲手中的藤条却没有停,虞绍桢既怕且恼,更多的却是委屈,梗了梗颈子,嗓门儿一下高了:“我都背了!”

童音未落,一个裹着格纹披肩的洋装女子步履轻盈地跟了进来,见他拎着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面上轻轻盼过,旋即颔首一笑。战捷在她秋水顾盼之间有刹那的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没来和他寒暄,径自蹲下身来捏了捏那孩子尚算干净的一边小脸,蹙着眉低声说:“去找霁蓝给你洗脸,然后好好跟许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们都去看木偶戏,就不带你!”

虞浩霆一藤条抽在他脖子上,转瞬就浮出一道嶙峋的紫痕,跪在地上的小人儿惊诧地看着父亲,脸色煞白,张大了嘴就放声要哭,然而刚号出半声,便想起方才虞浩霆叫他“闭嘴”,呆了一呆,唯恐再触怒他,强忍着畏惧委屈,一边用手背抹泪一边找回之前的断篇,上气不接下气磕绊着往下背:“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

战捷一转身,就见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身上一套雪白的海军衫,脸上手上衣上却都沾了墨汁,跑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战捷赶忙伸手拉他。小人儿形容狼狈,人却乖觉,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嫩嫩地说了一声:“谢谢叔叔!”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敲门:“绍桢,给妈妈开门。绍桢?虞浩霆,你开门。”声音压得很低,唤他名字的声音是熟悉的清越,但口吻却绝不愉快,“虞浩霆?”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

跪在地上的绍桢一听出是母亲来了,身上被藤条抽过的地方便似乎没那么疼了,提着胆子觑了一眼父亲,脸上丝毫不敢露出半分喜色,只是书背得略流利了些,“二十以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虞浩霆看着他那点儿小心思,冷笑了一声,又着力在他身上抽了两下,这才过去开门。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霁蓝一说虞浩霆把儿子拖进了书房,顾婉凝就知道不好,但是小孩子犯了错,做父亲的管教儿子也是应当。她在外头听见绍桢哭得山摇地动,虽然心疼,却也知道这小家伙主意精明,七分疼当十分哭出来,就是要哭给她听的。可那哭声突然哑了,里头再听不见声响,父子俩却也没人出来,她便有些惴惴。等了一会儿,又听见极惨烈的一声号哭,生生截断了一般,便再按捺不住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虞浩霆是丢了手里的藤条才开门的,绍桢自觉没了威胁,把刚才压在肚子里头的委屈全都在门开的那一刹那放声号了出来,委屈有了倚仗发泄得就格外痛快,眼泪翻滚得一颗追着一颗,正哭得起劲儿,不防虞浩霆回身过来迎着他肩头就是一脚:“你再装得像一点!”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绍桢猝不及防身子一扑,直摔了出去,虞绍桢没想到当着母亲的面,父亲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蒙了一下之后,也不敢再哭,只是撇着小嘴,满脸挂泪,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顾婉凝抢过去抱了小家伙起来,眼见他细白的脖颈上一痕嶙峋紫淤,眼中就是一热。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