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这次发射失利对苏晴内心的震撼前所未有。

她说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自己盯着大屏幕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才发现那是因为泪水的缘故。透过泪水,她盯着大屏幕,看见发射场上人影晃动,有人正不要命地朝发射塔架上冲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她潮湿的视线,尽管看不太清楚,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马邑龙。她止住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他,往发射塔架上冲。她全身都在用劲,手紧紧地攥成拳,拼命地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他跑得速度太快,快得让她跟不上,很快跑出了她的视界。整个过程,就像在看一部惊悚片,刺激得人心动过速。

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记不得了。一晚上,整个脑袋变成一台录像机,全是发射场和大屏幕里的镜头,不停地在播放,一个接一个,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也来到了发射场,只见发射场一片灯火,四周却漆黑一片,他也在,就站在她身后,她的跟前还站着小鱼,五六岁的样子,就他们三个人,好像在看发射,他告诉她说:快看,火箭要飞起来了,结果“轰”地一下,火箭起飞了,可没飞多高,晃了晃身子,便栽了下去,眼前立即变成一片火海。她“腾”地坐了起来,听见心脏怦怦地跳,像要从胸腔里挣脱。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这梦境太逼真,像真的一样。一连几天,她都做同样的噩梦。

那几天,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让她吓得心脏狂跳不止,更不要说电话铃声了。

是亚娟的电话,你怎么了,看把你吓的。

妈呀,你真吓死我了。

你也太夸张了,至于吗?

苏晴不想再跟她啰嗦,问她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什么事,也该去看看人家吧,住院这么久,你影子都不显现一下,太薄情寡义了吧?

苏晴其实知道他住院了。他是冲进发射塔架时被烫伤的,其中还有周建明、张高工和十多个战士,记者们称他们为敢死队。他们嘴里咬着湿毛巾冲上去后,发射塔架上的热浪还没退却,但他们硬是往里冲,去关电源拔插头,给所有的开关断电。只有切断所有的电源后,才能尽可能保全火箭和卫星。但那些电源插头烫得根本上不去手,一挨近它们立刻就会被灼伤,不是手烫伤,就是脸烫伤。而他脸和手都被烫伤了。

苏晴不是不想去看他,她非常想,可是,见了他说什么呢?

这次发射失利,方方面面都元气大伤,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不可能马上再组织一次发射。这样的话,今年干部转业问题有可能就要如期安排。她的转业报告已经递了上去,是下决心走还是把报告撤回?

她下不了决心。这次发射的失利,让她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感觉光溜溜的脚板下面,忽忽拉拉地长出茂密的根须,使劲地拖住她,把她往下拽,让她感到整个人都沉甸甸的。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和这里的一切捆绑在一起,就像捆绑式火箭一样,不能分离。那我怎么办?转业报告怎么办?她想起那天送转业报告时的情景,当他问她“除非什么”时,她差点说“除非你留我”,差一点点就说出来,但她没说,为了掩饰,她向他讨了一支烟来抽。

病房门是开着的,他背对门,站在窗子前。

她能从他的背影感觉他瘦了。她想起每次开会时,总会找个角落坐下来,从侧面偷偷地看他。这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宽宽的前额,挺拔的鼻梁和一对杏仁似的眼睛,下巴从两颊削下来,显得有一点尖,幸好它的底部是平的,并且中间还有一条沟,使他看上去像个英文字母“W”,只是没那么夸张。他的手臂、手指跟他的身子一样修长,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站得又高又直,衬托得两个肩膀格外平稳。从肩膀上往下看,会一点一点地窄下来,在腰间又细下去一些,仿佛有股力量从高处往下冲,停留在腰腿间,使他的步子迈得特别有力,也使得整个背影看上去更有英武之气。她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透过军装,她仍能看见臂膀、胸肌、肩背上处处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就像黑呷山的山脊一样,挺拔、坚韧、有力。当他甩手走起来时,能拉动着它们一起运动。有时,她真希望自己的脸能贴在他的背后,两手抱住他的腰……

想什么呢?你走神了。她提醒自己,你是来看病号的。

她站在门框下,有些着迷地看着,看得身上微微地出汗,仿佛站在太阳下晒着一样。她真希望他一直这样背着她,不要转过身来,或者,在他转过身来前,她悄悄地离开。

就在她想悄悄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身来,四目相撞的一刹间,她看见另一双眼睛里分明燃起两朵火花,简直不敢相信。她眨了一下眼,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再定睛看时,它们已不见了。依旧是上级对下级那么一种目光。她有些不信,想把那两朵小火花找回来,可它们真的不见了,他不高兴你来吗?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翻起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