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天地春(第7/12页)

她的语气听起来,却又不像是在问,更像是在自语。石奕武头顶的纸伞簌簌地抖动起来,他朦胧睁眼,望见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浮现在纸伞之上,长衫束帽,是个书生模样,低了头,像是在说些什么。

朱成碧因此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也是为了某人说的一句话,便守着莲心塔这么些年——我可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

她手枕着下巴趴在案几上,迷蒙了眼睛,也像是要睡,“现在想起来,还是当年,我跟你,还有他,一起在长安城夜晚的街道上巡游,纵酒欢歌,来得快活。”

她嘴角噙有一丝凄凉笑意,说的话却语焉不详。那书生的鬼魂整了整袖子,朝她行礼。

那人是谁?

“你也不必道谢。小师傅跟我投缘,便不是你的后人,我也当帮上一帮的。再说,我还想再尝一次,真正的天地同春呢。”

石奕武想要看个究竟,但车内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升腾而起。他只觉眼皮重如千钧,沉沉下坠,四面皆有黑暗涌起,将他拖入无梦的安眠。

她潜入牛车之时,是在子时后半。

这个时候,车内的人皆沉沉睡着,连车外那只雪白的母牛都闭了眼在假寐。她全身都裹在黑色劲装里,身量纤细,便如同月光下的一道影子。阴暗中,那只镶嵌着珍贵贝壳的食盒暗自生光,被那小师傅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伸手握住食盒,悄悄地一点点往外抽,还差一点就要到手,旁边案几上的纸伞忽然立了起来,一下就打在她拿着盒子的手背上。

她差点就惊叫出声,终于强忍下来,几乎连牙都要咬掉,勉强出了牛车。

外面的月色正好,有一个人负了双手,站在齐膝深的野草中,正在等她。那人的前襟绣着只生着角的白狮,盘绕在云雾当中,分外显眼。

她忍着手上的痛,还是行礼:“常青公子。”

“鹤菡。”常青语气淡淡的,也听不出情绪,“怎么,琅琊王也想要天地同春?”

“区区一盒糕点,怎能入得了王爷的眼?”

“这么说,果然是为了那困在桥下之物。”他叹息,“我料想琅琊王会派人过来,却没想到来的人是你。鹤菡啊鹤菡,你本来可以一飞冲天,四海遨游,怎么偏就做起暗羿来?”

她神色渐渐凄惶:“若还能回家,谁愿意留在人间?莲心塔现,通天引绝,如今回是回不去了,只剩下被困在这里,慢慢地被人类绞杀一条路。所幸王爷不嫌弃,愿意收留我们这些失群之鸟,做羿师,或许还能多活些时日。”

他缓缓地摇头:“我确也听闻,琅琊王在收集与妖兽相关之物,同时也收留走投无路的妖兽。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为虎作伥。”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卷来,徐徐展开,那画卷自动漂浮在空中,露出其上描绘着的一只猛兽:状如赤豹,却有五尾一角,正无声咆哮——是一只狰。

“听我一句劝:琅琊王暗中必另有所图。放下盒子,逃生去吧。”

他手中画笔悬在空中,就要点上狰的眼睛。鹤菡一咬牙,整个人朝空中一扑,化作一只黑羽红顶的仙鹤,抓了那食盒,想要飞走。狰却早已扑出了画卷,跟在她身后,一口咬在她的尾羽上。她奋力挣扎,但翅膀带伤,使力不及,终于被按在爪下。

常青踱过来,要拿那食盒。她瞪起眼来,质问道:“麒麟血何在?”

有一个刹那,常青的面上现出了迟疑,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从狰爪下挣脱出来。

“取麒麟血,再开通天引。公子的承诺,如今都忘记了吗?”

那仙鹤抓着食盒,在半空中盘旋,一声声地唳着,听在他耳朵里,却是这样一句话,字字都砸在他心口。

鹤菡没曾想到的是,翅膀上的伤比她料想的要严重。她虽勉强逃脱,却飞不多时,便连同那食盒一起坠入树丛。她在地上滚了滚,挣扎着起来,便听见那狰的鼻息咻咻不停,在附近寻找她的踪迹。她趴在原地再不敢动,悄悄化为人形,在地上一寸寸地朝食盒挪过去。斜地里突然伸出一只脚来,踏在食盒上。

“师,师傅!”

姬文珍没有理睬她,飞快地蹲下身来,将那盒子抱在怀里,用袖子将上面的泥仔细地都擦了,才满脸堆笑地过来摸她的头:“乖徒弟,知道师傅想要这个,所以特地去偷了来,准备孝敬师傅是不是?”

“是……”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亏得我一直都在牛车旁边,听了个一清二楚。”姬文珍变了脸色,“原来你是琅琊王的探子,也想要这天地同春。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倒是替我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站起来要走:“谢了,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