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双生菇(第2/11页)

谭一鹭跟他们一起哄笑起来。

“若在下叫大家说得心动,现在便想去寻那浮鱼客栈呢?可有人愿意带路?”

奇怪的是,这些粗豪的汉子们几乎在同时沉默了下来。“若是之前,我们回无夏的途中,无论如何也是要去一趟浮鱼的,”老行商嗫嚅,“可如今……”

他在行商们的眼中读到了重重惧怕,但这仍不足以阻挡他继续前行。离了商队之后,他按照行商们的描述,离开大路,转而沿着苍梧山的山脊走了足足两日,才终究叫他寻到了瑶光海。

若那些行商所言非虚,这瑶光海的湖水到了夜间,受到剧烈搅动,便会开始发光。有时甚至整个湖面,都会铺满细小的萤光。这是因为湖中生有一种独特的细藻。它们终日浮游,白日里吞吃了阳光,在夜间吐出来,等光亮熄灭的时候,它们的生命也会随之终止。

而浮鱼客栈,就在这会发出萤光的湖面之上,随波逐流。它靠着八根鲜红的长绳固定在岸边,那原本是一艘双桅的木船,经过改装,在甲板之上又加盖了三层小楼,临瑶光海的一面俱是雕花的木窗。飞檐下面鲤鱼含珠形状的风铃正在风中打转。

几乎就在同时,投影在瑶光海中的云影发生了变化。谭一鹭皱起眉头。苍梧山的气候总是变化多端,难保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冰雹和暴雨,他迅速地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山风猎猎,沉甸甸的背篓在他身后颠着。他转念一想,将背篓解下来抱在胸前。

这举动非常明智,因为下一个瞬间,豆大的雨点便追着他的脚后跟砸了下来。他用袖子遮着背篓,跑上了栈桥。一个皮肤黝黑的昆仑老奴站在甲板上。雨点同样也砸在了他的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他望着谭一鹭狼狈地朝自己跑过来,嘴角咧开。谭一鹭顾不上跟他寒暄,只拖着背篓,急着去掀客栈门口垂下的棉布门帘。

“还差五个。现在还不熟。”

谭一鹭猛地回头。门帘外是那昆仑老奴意味深长的笑容。谭一鹭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全身黝黑的老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回想下去。不准备再继续深究,只转身便进了浮鱼。

客栈内光线昏暗,跟无夏城内大多数客栈一样,一楼是兼供吃食的厅堂,摆了几张八仙桌,中央的方形火塘里烧着明亮的炭火。谭一鹭刚进去,首先跳入眼帘的便是地上那团明红的火焰,他一转眼,只见角落中一张凶恶的兽脸,怒目圆睁,双眼通红。

谭一鹭心中一惊,伸手便去取藏在背篓里的乌鹫刀,眼睛却已经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再看时,坐在角落里的,只是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着石榴红对襟短袄,杏黄色百鸟翎裙。那件短袄的双袖都绣的是缠枝芙蓉牡丹,却偏偏在当胸绣了张凶兽饕餮的脸,兽眼处镶着一对鸽血红的宝石,湛湛生光。此刻她已经移开了打量谭一鹭的目光,正跟身边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低了头,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者带着笑望着她,眼神中三分懒散,却有七分温柔。

他松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刀柄,掌心中竟微微出汗。一回头,一个盘腿坐在火塘旁边的光头大汉正挑衅地盯着他,左手若有若无地摸着腰间一柄弯刀。

谭一鹭心中叫苦,赶紧高举双手,抱着他的背篓就想坐到火塘边去。

“嗯?”光头大汉的眉毛竖了起来,将弯刀缓缓抽出,刀背朝前,朝他当胸一送。谭一鹭瞬间明白,这火眼看不是白烤的。他从袖子里摸出十几文来,摆在那刀身上。那刀抖了抖,却只是不撤。

他哭丧着脸,将剩下的十几文慢吞吞地攥在手心里,朝刀身上闭眼一放。大汉这才满意地转过刀身,朝火塘对面点了点下巴:“喏。”

谭一鹭如得大赦,赶紧搬了背篓坐过去,将篓里之物一样样货取出来摆在火塘旁边的地上晾晒。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行商身份,这一路跟山民换了不少山货,甚至几朵罕见的天白花菇,足有碗口那么大,雪白耀眼,叫他珍惜地放在了中央。火塘的温度一烤,顿时鲜香四溢。

那个梳双髻的小姑娘遥遥地“咦”了一声,自语道:“好香的花菇”。

谭一鹭低了头,就当没有听见。无风,火塘里的火苗却忽然蹿了蹿,再平静下来时,那娇媚的少女声音就已经到了他的身后,带着笑缓慢重复:“好香……”

谭一鹭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她一双大眼映着火光,便如融化的黄金。随之而来浓郁的芙蓉熏香甚至盖过了花菇的香味。他只得拱手:“见过朱掌柜。”

小姑娘朝一侧歪了歪头:“你认得我?”

“这世上统共就一座天香楼,无夏城中哪个不晓得朱成碧掌柜?”他语调轻松,半是说笑,“朱掌柜厨艺之精,当世罕见。上个月的芙蓉焰,小人蒙朋友相邀,有幸尝过那么一勺,至今犹有余味。那边那位,想必便是常青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