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之名将(第2/3页)

又如安史乱时,颜真卿、颜杲卿,皆以文人牵进军事,而皆卓然有表现。更如张巡守雍丘,雷万春为将,于城上与寇将令狐潮相闻,弩射其面,中六矢,不动。疑其乃木人,嗣知其非,乃大惊。潮语巡曰:“向见雷将军,知君军令矣,然如天道何。”巡告之曰:“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后转睢阳,与许远同守,以一孤城,屏障江淮,保留此下唐代元气,关系以后一千几百年来之中国历史者,甚深且钜。张巡、许远与雷万春、南霁云之徒,虽同以身殉,而庙食江南,迄于余之幼年,犹亲祭拜焉。惟新文化运动,乃斥之曰:“礼教吃人。”是亦未识人伦,焉知天道也。而明祖文武非两途之说,亦由此益证其不误。

又如吴元济蔡州之乱,李愬平之。史称其“俭于奉己,丰于待士。知贤不疑,见可能断”,所以成功。凡中国历史上称道一武将成功,决不专重在其临阵打仗上。而韩愈《平淮西碑》,乃多叙裴度事。愬不平,诉碑辞不实。诏磨之,由段文昌重撰。此事极滋后人之讥议。李商隐有《读韩碑诗》曰:“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王相攀追。”苏轼诗:“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斯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其实东晋淝水之战,领兵当前线者,乃谢元、谢石。而当时及后世,群推谢安。安与元山墅围棋,永为历史上美谈。元是安之兄子,石乃安弟。安特举此两人。有人说:“安违众举亲朋也。元必不负举,才也。”已而果然。中国人意见,文事必先于武力,安内必先于攘外,故政治必先于军事。汉高祖亦有功臣功狗之喻。裴度与谢安,同是文人,而史臣亦以韩碑意赞裴度。但却不能说此乃中国人之重文轻武。而如张巡之与雷万春,尤更显然。此亦所谓人伦之一端。人伦即天道,何谓文武高下,而又岂昧者之所识乎。又如柳公绰亦文人,亦在蔡州役中有贡献。此等事全部二十五史到处可觅,姑举于此,以当一例。

宋代如寇准劝真宗渡河亲征,论其情势功绩,亦当上媲谢安、裴度矣。其下如韩琦、范仲淹,皆以文人主边防。边人为之谣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及南宋,如韩世忠之梁夫人,黄天荡亲操桴鼓,又为中国历史上女子从军之一例。而岳飞则与关羽同尊为武圣。史称“飞览经史,雅戏投壶,恂恂如诸生”。其所填《满江红》词,到今传诵。其所书《诸葛出师表》,可睹其笔法之精。而曰:“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即此一言,便足不朽,更何论于立德立功,则其人又岂得专以一武人目之。

吴玠兄弟在蜀,只以文人领军事。玠善读史,往事可师者,录置座右。积久,墙牖皆格言。虞允文采石之捷,刘琦执其手曰:“朝廷养兵三十年,大功乃出一儒生。”宋祖鉴于五代之弊,重用儒臣,一时若有文武分途之观念,然儒臣报国,不下于武臣。而武臣修养,亦无逊于文臣。中国文化传统之精义,赖以重光。至文天祥,亦以文人给军符,其《正气歌》,尤足以感天地而泣鬼神。国社虽履,而民族精神,则不坠益张。

明代如于谦之对付也先,王守仁之平宸濠,俞大猷、戚继光之御倭寇,皆文人。而功在邦国,辉赫史乘。戚继光之《纪效新书》,《练兵纪实》,尤为谈兵者所遵用。下逮晚清,曾国藩平洪杨,亦取法焉。而尤如袁崇焕之经略关外,卢象升之剿僇流寇,可歌可泣,沁人肺腑。而至于史可法扬州殉难,在中国近代史上,堪与岳飞、文天祥,齐称为民族精神之三良。而乌有所谓文武之分途乎?惟败于政事,不败于疆场,尤更使读史者感慨悼念于无已。

中国人尤有一名言,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又与上述廊庙重于疆场之意适相反。非深晓于中国人传统观念中,有关于军事观念政治观念以及人生哲学之大义深旨者不能晓。非其人,亦不当妄援此语以自恣。曾国藩在晚清,亦以文人参戎务。其讨平洪杨,先定一通盘之作战计划。治水师、造战船,自武汉而九江而安庆,沿江东下,卒克金陵。然皆出于其职分与命令之外。清廷遇急需,每有调遣,国藩无不宛转逃卸,而终不转变其逐步推进之大方针,揽大江上下游之权重于一身,而终克有成。若一依君命,则事功成败,渺不可必。然国藩固非好擅权,好违命。迄其成功,而其身所训练之湘军,相率解甲归田。此下继剿捻,已早为筹划安排了淮军之新起,以终其大任。以一在外疆吏,而统谋全局,中央命令,置之不顾。论其志虑所存,则一切为公不为私。论其部署所定,则一切惟私自专,君命不以厝怀。此之谓文武才德。如国藩,可谓其通文武兼才德而有之矣。此又岂临阵决胜负之一将之勇之所能望其项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