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昭卷·三公(第9/23页)

  恒春是个颇为老实的小书呆,她说:“若是每餐给两个馒头,还能再跪两个日夜,若是不食不饮,大概只能熬到明日辰未之时。”

  姬谷点点头,用平淡得没有语调的声音道:“那也很了不起了。”

  恒春含泪道:“我昨日亲眼见你的鬼魂被地府下油锅炸了,你分明是那贼伙的头领,为何没死?”

  姬谷黑黑的眼珠看着她,平淡道:“不告诉你。”

  恒春垂泪点点头,“哦。”

  此一刻,远处忽而飞来一只纯紫色的莺鸟,毛发生得极是有光泽,形态也极俊极高贵。它翩然飞来,却直直撞在了晏二身上。

  恒春低呼:“阿柯!”

  晏二被它撞得咳嗽起来。

  恒春途经金乌时,这鸟儿是被一阵阴风吹到了牛车之上的。它受伤颇重,颈上竟是人手掐痕。恒春怜惜它,便养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姬谷早已拿起了书,看了起来。许久之后,那紫色小脑袋却在狭小的室内不停地转动,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如人一般,似乎还带着表情。

  恒春跪扑,把它圈在了怀里,红着眼圈道歉:“还请判士原谅,小女并非故意无礼于您。这鸟儿生性桀骜,还未养熟,冲撞了您。”

  晏二却抽掉姬谷手中的书,扔到地上,大咳道:“你到底是何人?”

  姬谷面无表情,想了想,从脸上揉掉了一层面具,露出一张比姬谷更平凡的脸。他说:“我本是世家子,听闻孙夫子所收之徒大半是农人,乡党中有年龄相仿的农人,我思量许久,便给了江湖匠人一年的粮,做了一个面具,借农人的名声,来此求学。”

  匠人中倒也不乏这样会换脸做面具的,楚国中就不在少数。

  姬谷这话说得极顺溜,一张脸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还算诚恳坦然。晏二垂下头,又咳了起来,不知信未信。

  许久,晏二才点起烛火,指着跪在地上的恒春,面庞冷秀方正,“夜已深,姑娘请回。”

  恒春抿着唇,眼泪又掉了一串。她说:“我爹爹的魂魄在阴间拘着,大夫说熬不过这二三日了。我知父亲大错已酿,无意为难大人,只是事到如今,小女唯有求您一途,倘使不尽力,小女寝食难安,大人虽不能答应,但请不要阻拦小女尽孝。”

  她扶着中间的屏风站了起来。此时天色已全黑,她却又推门而出,跪在了外面。

  姬谷重新戴上人皮面具,平淡道:“此女甚是聪慧明理。”

  白日跪在无人经过看到之室内,并不以自己之势、众人之力干扰晏二判断,夜间跪在门外,是为男女大防,亦因不肯打扰晏二休息,此番行事,极是妥帖。

  转眼,晏二却已然平躺在铺上,没了呼吸。姬谷正要秉烛看书,却被药炉绊到,手扶住晏二的床榻方站稳,无意竟触到晏二黑衣,冰寒至极,还未收回手,口中吐出一口热气,雾气之后,却浮现了一层水波诡谲的漩涡,漩涡静止之时,姬谷颅中刺痛,闭目,脑中却瞬间浮现了一些再清晰不过的景象。

  黑衣的少年一身黑色仙鹤补袍,戴着狰狞的恶鬼面具,坐在阴森公堂之上。惊堂木一拍,许多牛头马面便押过形体虚幻、脸色苍白的鬼祟,它们齐声喊冤,那堂上的黑衣判官刚正不阿,沉声喝道——

  汝等可知,此生在阳世犯了何罪?

  汝生为贱格,却不肯认命,妄图富贵,夺财偷运,可知有罪?

  汝生而富贵,却恣意矫佞,暴戾无常,轻人贱己,可知有罪?

  汝上世受尽劫难,今生原可苦尽甘来,却瞒天欺己,休妻虐子,只为另娶貌美有钱之女,兴家发达。汝可知那貌美女子上辈子原是虎狼食尸之辈,糟糠本是天母历劫到尔家点化,幼子他日可位极人臣福荫五代!蠢极!愚极!

  汝今生高寿有福,一生行善,本无罪过,理应放回轮回道再世为人,然汝之儿媳今日生产,竟得残疾痴儿,本判本百思不得其解,翻《人世录》,观汝平生,却发现尔一生之行善竟皆在父母子女造孽之后,行善之后遂心安理得,日日安睡,从不思整理家风,痛改满门之非,这才报应到孙辈。何者为善?善此物若为填恶念,与恶又有何不同?大恶,大鄙!左右敕令,拉入猪狗之道!

  姬谷恍恍惚惚中,额上满是汗,忽而被人攥住了手臂。他睁开眼,似梦非梦中,阴间判官的那双眼也睁开了。判官极是惊愕地看着他,面庞被月色照得极为苍白。这夜间竟是阴间判官,白日却是个妥帖病弱的少年晏二哑声问道:“你未离魂,竟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