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暗 十八   水佩风裳(第8/9页)

“当时她连车都没有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笑,而我依然觉得这是自己的幸运。因为我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没有她,我不知道我接下来会走向哪一步。我跟着她去了琅邪王家,只说自己是她的远房亲戚,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沦落京城。我的琵琶技艺让众人都叹服,于是就留了下来。我回去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那个姐妹接济的一点钱交给敬修,说,等发了月银,再送过来,”她的声音幽幽的,轻若不闻,“那个时候,我甚至没有告诉他我要去的是哪里。雪色抱着我的腿大哭,她从小性子就那么倔,我知道她哭起来,如果不好好哄的话,她会一直哭到晕厥也不肯停歇。但那时我……我也只能咬牙把她抱起来,交到敬修的怀中,而他只沉默地看着我。我走出了院门,他依然一声不响。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看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只看见敬修抱着大哭的雪色坐在床上,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眼睛上,他那双空洞洞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一直盯着我,直到现在,还在我的面前……”

她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轻,几若不闻。但她眼中,跳动着一种疯狂的暗火,令人心颤。

黄梓瑕也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开口说:“想必您离开雪色的时候,也是十分不舍的。”

“是,但我得活下去,我顾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泪痕未干,脸颊上却已带上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郓王来访,我抱着琵琶出去时,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中,有种东西亮起来。在扬州的时候,很多人这样看我,我都置之不顾,而那一刻我却忽然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只犹豫了一瞬间,我抱着琵琶对他微微而笑,用敬修最喜欢的、温柔仰望的姿态。果然王麟不久便来找我商议,说郓王将我误认成王家女儿了,让我将错就错进王府。他对于王家的衰败有心无力,真是病急乱投医,他既不知道我是乐籍出身,更不知道我有夫有女,就敢找我商议。而我听着王麟的话,眼前就像做梦一样,闪过西市那个年老的琵琶女,那污黑的一张脸、一副唇、一双手……我立即便答应了!那时我便对自己说,就像飞蛾扑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辉煌璀璨的地方!”

她气息急促,狠戾偏激的言语,却让黄梓瑕感觉到一种无言的绝望与悲凉。

“世事就是这么荒唐,这十二年来,我在宫里如鱼得水,活得比谁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当初举荐我进王家的那个姐妹,斗败了郭淑妃,从一个王府媵走到皇后,王芙的儿子俨儿由我一手抚养,并力排众议立为太子,我的晔儿是皇上最疼爱的孩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适合的就是宫廷!我站在天下最高处,接受万民朝拜,就算我没有了自己的爱人与女儿,那又怎么样?我活得锦绣繁华,天下人人艳羡!”

黄梓瑕在心里叹息摇头,低声说道:“可您的女儿都不愿进京与您相见,您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却沾满了亲人和姐妹徒儿的血腥,难道心里就不会有愧疚悲哀?”

“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闪过一痕几乎不可见的黯淡。但随即,她扬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着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经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为身边有夫有女,就算贫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满。可惜……可惜人会变,心会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挨过去!当你面临生死无着的绝境时,你就什么都懂了!”

黄梓瑕默然许久,又问:“所以,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程敬修与雪色吗?”

“没有。自决定进郓王府之后,我就托那位姐妹将我当掉的那只叶脉凝露簪赎了出来,连盘缠一起交给她,让她对他们说,梅挽致已经死了,他们不用找她了。”

黄梓瑕还在静静等着她下面的话,但王皇后似乎已经没有再想说下去的欲望了,她呆呆地侧卧在榻上,在满殿锦绣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之后她垂下眼,凄凉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后,对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没有碰过。小施带回来的叶脉银簪上,有一朵程敬修亲手刻的梅花,也被化掉了……这世上只剩一个王芍,活得比谁都好,安居深宫,锦绣繁华。就算死,王芍也要死在高堂华屋之中,锦绣绮罗之内。这一世,韶华极盛,求仁得仁。”

这么凄凉的语调,却掩不去其中的入骨倔强。

她再也不想说什么,轻微地挥了挥手,示意黄梓瑕退下。

只是就在黄梓瑕起身离去的这一瞬间,她听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后,低低地说:“三年前,那一句话,我说的,是真的。”

她愕然转头,看向这个冷硬而决绝的女人。